P话苏威简史 | 零八:国王之笃嗜

文摘   生活   2023-08-27 15:28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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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Penumbra



十六世纪初,近代民族国家的雏形开始在欧洲浮现,王室与封土建院的天主教间的冲突日渐激烈。

欧陆外的亨利八世,亦以迎娶情妇为引,雷厉风行地发动了宗教改革,1534年《至尊法案》颁布,1536年威斯敏斯特下令解散境内岁入200镑以内的修道院。及至5、60年代,随着英王粗暴求爱(An t-Suirghe Chnaparra)的进行,北地的修士们亦嗅到了秋风之萧瑟。

1559年,约翰·诺克斯(Iain Cnocc,师从约翰·加尔文,领导了苏格兰的新教改革)及其狂热的追随者们冲击了法夫郡北海岸纽堡教区的一座蒂龙(Tironensian Order)修道院。他记录道:「祭坛湮毁,神像荡覆,经文法衣之属尽焚一空」。

布道时的诺克斯亦一副勇武之相


嗟乎!由此上数二百六十载,布莱克恩赛德(Black Earnside)战役后回荡起威廉·华莱士众将士酒后高歌的东部长厅,走进了永远的良夜;再上数百一十载,曾为北不列颠大地带来先进技艺的黑色修士们,亦被迫放弃了过往的信仰、荣耀、以及一切。



而仅仅六十年前,林多斯隐修院(Lindores Abbey)还是一派繁盛的光景。

1494年6月1日,使节的宣诏声打破了一成不变的早祷。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敕令约翰·乔尔(Fratri John Cor/Kawe)修士, 赐尔等八钵(1 Boll ≈ 320 磅)麦芽,着速速酿制生命之水,钦此。」

The Exchequer Rolls of James Ⅳ of Scotland,1494-95,Vol.x,p.487 @The Drinks Business

这段被詹姆斯四世的内务大臣(Wilyam Scott of Flaw-crag)以拉丁语记载于羊皮纸上的简短文字,以「生命之水 Auqa Vitae」的名字,成为威士忌最早的书面记录。

然而,这寥寥数语,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激起了读者更多的好奇心:为何国王单单下诏给林多斯?既然这里的威士忌能上达天听,那是不是说明其历史还要早得多?

真实答案倒是足够朴实无华:皆因此地距爱丁堡皇家城堡仅一小时车程,离深受国王青睐的福克兰狩猎行宫亦不过7英里之遥。詹姆斯很大概率只是就近找了家有足够设备的修道院,如此而已。


而且早在黑死病过后,生命之水就开始成为教会对外的招牌服务之一——当然,治病、消毒为主。不晚于十五世纪中期,苏格兰士兵又发现可以先用生命之水弄湿硝酸钠、木炭和硫磺的粉末,再混合制造细火药,这样既能有效降低尘爆风险,又可提高火药威力,一举两得,故而他们又给这种60多度的麦芽烈酒起了个别名叫「Fire Water」。

所以可以合理推断,到詹姆斯四世降旨垂询时,生命之水的蒸馏应当已遍及苏格兰:各地的修士掌控它、利用它、消费它、售卖它——但绝对不会开源它。

考古学家在法夫郡的修道院中发现了世界上最古老的威士忌蒸馏器之一,遗址中还保留着许多可以追溯到中世纪的木炭、大麦、燕麦、小麦和陶器的痕迹 @DehraSw

那么,林多斯修道院,或者苏格兰大大小小的修道院,其技术又是哪儿来的?

或许源自1191年从法国来到法夫郡开分院的蒂龙教团:不同于某些五谷不分的宗教团体,这些勤劳的本笃会修士素以建筑与酿酒闻名,因为他们相信从事体力劳动有助于净化灵魂,最终的成果便是:林多斯的土地上建设着全国最大的果园。

也可能要归功于以《光照明》的作者迈克尔·斯科特为代表的苏格兰翻译家:十字军战争期间,英伦三岛的诸多有识之士被吸引着、前往西方的边界去求取知识。

当然,还不能忘了罗杰·培根:我们曾在第五期介绍过这位老兄,是他首次将古爱尔兰语中的Uisge与Beatha捏合起来。虽然他回到牛津后因触犯禁令而被软禁,但根据十三世纪英军对修道院进行蒸馏活动的记录、十四世纪奥索里主教的日志(Red Book of Ossory)和来自苏格兰最大两所修道院的《勃艮第约翰的配方书(De Epidemia)》,我们有理由相信,他的著作到底还是流传开来——于教团内部。

奥索里红皮书共79页羊皮纸,大部分由莱德雷德(Richard de Ledrede)主教以拉丁语撰写;其中有三页半的篇幅,记载着关于生命之水(白兰地)的医学论文 @RCB Library

But,技术是从欧陆传来了,但原料却长不过来:欧洲往北走,气候转冷,哪儿还有地中海区域遍地常见的葡萄?所以当炼金术传播到苏爱两国时,自然就因地制宜地转变成了以耐寒大麦为主原料的Uisge-Beatha了。



修道院对生命之水的技术锁定,使它在普世认知中仍是「双飞人水」一样的存在。詹姆斯四世又是如何对它青眼相待?

根据迈克尔·杰克逊的说法,是阿尔斯特大学与苏格兰王家御医麦克维伊·比顿(MacVey Beathad)为国王打开了新世界。

据传比顿家族于14世纪初从爱尔兰迁居艾雷岛,后与一位爱尔兰贵族的联姻,搭上了罗伯特一世的关系,并在一次诊疗中「令所有的宫廷御用医师都甘拜下风」。比顿家族最早于1407年就开始收集拉丁文手稿并大量翻译为盖尔语,建立起「中世纪欧洲医学发展的基础」,在此过程中,蒸馏之道或已成为其不传之秘。

詹姆斯四世极有可能是在某次治疗时,从御医手里接过一杯混合了草药的生命之水——但在痊愈之后,国王的杯中就再也没能离开这种药水。而当「御医家酿」捉襟见肘之时,便顺理成章地有了那份财政署收支卷档的记载。

Seumas IV(1473-1513)17世纪绘 @苏格兰国家美术馆

也许有人会说,彼时的生命之水不是仍以调香、军事、医疗等用途为主吗,怎么能确定詹姆斯就是好此杯中物呢?

放心,我们可不是「凭空污王清白」。在詹姆斯四世即位的25年间,涉及到生命之水的财政档案足足有15卷之多,而且就在其中一卷档案中,明白无误地记载着,「爱丁堡里的生命之水被源源不绝地运往斯特灵,但唯有国王方可享用这美妙无穷的神奇液体」。

当然,这其中有8卷明确提及了另一个关键词:实验。这或许能为斯图亚特王朝这位立志成为雄主的君王开脱一番。

自不待言,中世纪绝大多数的「实验」都围绕着同一个定语:炼金术。在此前的百来年间,炼金术曾蒙受宗教与王室的双重打压,关于其与恶魔仪式的相似、与江湖骗术的联系。但随着黑死病与文艺复兴的进行,欧洲炼金术又再度恢复了赫尔墨斯与柏拉图主义的传统,并在医学、制药、军事、经济等领域展现出超人潜力。

阿伯丁大学早期风貌 @University of Aberdeen

而詹姆斯四世恰恰可以说是一位最斯图亚特的斯图亚特,为了完成君主的跃升,他以超乎寻常的热情和智慧拥抱了文艺复兴的思想和象征意义。

他差遣阿伯丁主教威廉·艾尔芬斯觐见教皇,求得御许,于1495年成立国王学院(King's College,即阿伯丁大学);次年,詹姆斯强制所有领主为其继承人支付教育费用;1508年,从鲁昂学习印刷术归来的安德鲁·迈拉(Androw Myllar)获得王室的大力资助,王国的第一间印刷厂诞生于爱丁堡的南门。法院的成立、教育的普及、印刷术的推行,让低地苏格兰语顺利压倒盖尔语,从此成为王国的通用语言。

军事上,詹姆斯在首府建立枪械研究所,用板甲、超长枪与火器让苏格兰陆军赶上欧洲进步浪潮;他还重金打造了一支皇家海军,以保卫本国船只不受英格兰人的袭击,当「伟大的迈克尔号」于1511年下水时,它一跃成为欧洲海上最大的船只。

October 11th 1511 saw the "Great Michael" launched for King James IV

先进的军队让詹姆斯战无不胜,号称「苏格兰高地与外岛之主」的麦克唐纳家族(Clan MacDonald)、 阿盖尔的坎贝尔家族、金泰尔的麦肯兹家族等尽为俯首,苏格兰从此不再是一个各自为政的松散联盟,人们首先效忠国王,而不是地方和家族。

詹姆斯成功地为他的子民创造了一种全新的身份,福克兰行宫墙上的紫花蓟从斯图亚特王朝的符号转变为国家的象征,苏格兰自此成为单一的政治统一体,甚至是单一的文化统一体。

Winner of Scottish Thistle Award 2018

但或许是对科学和知识的热情过于强烈,一些看上去不那么靠谱的奇人异士同样也能俘获国王的好奇心:1503年,詹姆斯在斯特灵城堡建立了炼金术工坊,并高薪从诺丁汉招徕了当时最富盛名的炼金士约翰·达米安(John Damian)。他让达米安寻找将贱金属转化为黄金的方法,还研究了航空,并试图从斯特灵城堡起飞,但不出意外地失败了。

当然,达米安最主要的工作,还是和生命之水有关:国王希望他使用金、银、水银、以及这种具备特殊魔力的第五元素炼制出长生不老药。从当时的国库清单可以看出,两人用于实验的器具不仅名目繁多,而且要求也相当讲究和严格,其中包括他命金匠马修·奥金莱克提供的一个银制蒸馏器。之后,国王又在1505年急不可耐地授予爱丁堡刚成立的医师及理发师联合会以生命之水的独家经营权。

然而,延续十年的不死药研发在1513年被迫告终。

Decisive battle:Scotland’s King James IV was killed in combat @Getty

曾一统苏格兰、逼迫亨利七世和亲,颇有威名的詹姆斯,未曾料到他命运的结局将在弗罗敦原野来临:当英法又起争端时,苏格兰应「老同盟」法国的邀请再次向英格兰宣战,然而不幸的是,国王在战场上「非常勇敢,甚至超过一个国王应有的勇敢」。

其渴望以勇武名留祠堂的愿望,与不死药的实验一起,终成梦幻泡影。

面对英格兰骑士的冲锋,41岁的詹姆斯,应当会想起达米安第一次来到宫廷,为他表演波斯术的那个下午。


生命之水的头号粉丝虽然成为了最后一位战死沙场的苏格兰国王,但他也开启了一项新的传统,将不列颠的王室与威士忌永远地结合在了一起。

1531年的记载表明,其子詹姆斯五世欢宴群臣,「人们纵情享用着各种淡色啤酒、啤酒、葡萄酒——包括白和红、阿利坎特,和生命之水甜酒」。1540年5月另有记载,林多斯的修士依然为王室输送着当地特产。

阿伯丁大学的首任校长博伊斯在《苏格兰编年史》中写道:「当他们决定要快乐时,会服用一种不含任何香料的生命之水」

渐渐地,生命之水已不再是王室的金屋之娇,贵族、士大夫、中上层阶级都得以享用。1555年,苏格兰国会立法规定——允许西部居民用货物与其他群岛的居民交换生命之水。次年,爱丁堡市议会请来医师协会的贝丝·坎贝尔酿造生命之水,而爱丁堡并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做的城市。

诗人罗伯特·亨利松(Robert Henryson)赞颂道,「I mend the fyre and bei kit me about,Then tuik ane drink my spreitis to comfort」,这「令人安心的液体」,指的即是威士忌。

通过这些旁证,不难推测出詹姆斯四世身故后不久,生命之水就已顺利摆脱了过往调香、治病、造火药等刻板用途,开始成为众人享乐的杯中物。

于是,皇权不再垄断生命之水的愉悦,宗教也自然无法垄断它的源泉——他们甚至自身难保。

林多斯修道院遗址


詹姆斯四世的钦点未能给林多斯留下更多的庇护:1559年经历新教群众的冲击后,这座承载着过往的信仰、荣耀的修道院里,其半永久窖炉再也不会流淌出生命之水了。它慢慢变为今日所见的一片废墟,像所有被遗忘的故事一般飘散在风里。

然而有的东西注定不会飘散:倾注了四百年前蒂龙修士心血的修道院倒下了,但废墟上的方石,却被当地村民片片拆下,重新筑出了自己的房屋。

而被一个个普通人联手筑起的,并不只是房屋——蒸馏术、宗教改革和桂冠,同年一起降临英格兰。


又及,这座传奇修道院前些年又被苏格兰人挖掘出来,建起了一座威士忌新厂;2020届的世界威士忌大赏WWA,还为其颁发了一座「白狗奖」。

普罗米修斯总不会被人遗忘。








本期参考资料

查尔斯·麦克利什,美酒传奇:威士忌——流金溢彩500年,2008,卢嘉、万海涛译
Iain Russell,King James Ⅳ,2017,Scotch Whisky
Lindores Abbey Distillery official website
Neil Oliver,A History Of Scotland,2009
邱德夫,細說從頭——從生命之水到蘇格蘭威士忌,2020,新威士忌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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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目了然,再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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