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说是2010年初开始写的,写了几个月,因为在云水谣搞客栈,便停笔了。本来是计划把女主人公的故事从1949年写到当下,停笔大半年后重新审视,对原来的构思做了很大的调整,主人公的命运被定格在1989年……这样便写成了一个十来万字的小长篇,有幸在《作家》杂志2013年6月号全文发表,感谢宗仁发主编、王小王编辑,2017年3月承蒙高继民老师抬爱,在青岛出版社出版了单行本,感谢杨成舜、刘迅编辑,印数不多,但几个月二印……
6
马铺街头开始热闹起来了,铺天盖地的大字报,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人声鼎沸的批斗会……有一天南勇从学校跑回家,一边跑一边掏出书包里的课本甩出去,他兴高采烈地一路大叫:“好啊,好啊,不用上课啦,不用啦!”他冲进家门,看到父母亲坐在厅上发呆,一点也不懂得父母亲为何黯然神伤,只顾自己高兴,大嚷大叫:“不用上课啦,太好啦,太好啦!”苏百叶起身瞪着南勇,说:“别吵死人啦!”南勇吐了一下舌头,扭身跑出家门,叫喊着往街上跑去。
谢仁厚在电影院被贴了大字报,声称要清算他的历史问题,坚决把他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永世不得翻身。谢仁厚心想,真有这么恨我的人啊?他觉得脊梁骨后面一阵阵发冷。他刚刚和苏百叶说起这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的形势,摸不清头绪,不免忧心忡忡。
相比谢仁厚,苏百叶烦心和操心的事更多了。自从水仙从竹器社跑回家之后,苏百叶越发感觉她不对劲,从神态举止到饮食起居,明显地异常。她第一个判断就是,水仙被鬼狐附身缠上了。她到水尖山下一个小村子去寻访那个传说中能通灵的香料婆,几次都没能找到人,后来在桥顶街找张大仙算了一卦,水仙果真是犯了煞,她生母林芹菜回来找她说事了。说什么事,张大仙谦虚地说他也不是很清楚,其实也没必要弄清楚,当务之急是把她生母的魂请回去。至于怎么请回去,苏百叶只要置办一份牲礼(一块猪脚肉),包一只红包,张大仙就包办了。可是几天过去,苏百叶发现水仙也没什么变化,还是依然故我、魔魔怔怔的样子。她心里那种焦虑与烦恼,几乎都化成了一块石头,时时硌着她的心。这时候她只能期待1966年的国庆节早点来到,水仙和苏果中成婚之后,也许——不,肯定就会变好了,街里街外、马铺城里已经有过许多先例了。这多少让苏百叶心里稍稍安定了一些。
水仙有时候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几天足不出户,只喝一点点水,有时候整天上街闲逛。街上到处闹哄哄的,批斗会连着辩论会,还有游行、演讲、喊口号、文艺表演……水仙在人群中穿来挤去,却像个局外人,即使东张西望,那眼神也是空洞的,偶尔驻足倾听,耳朵里全都是嘤嘤嗡嗡的响声。这天下午水仙在人民广场看到一片绿军装的海洋,波浪起伏地掀起一阵阵口号声,一群把绿军装抄在黄色宽皮带里的学生从这头涌过来,又从那头退下去,这时温新华就像被一个浪头打到了水仙面前,水仙不由后退了一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久违的温新华、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新华。
“水仙,”还是温新华先叫了一声,他也是绿军装黄皮带,脸上红扑扑的,像是换了一个人。
“你们、你……”水仙的声音被四周围的声音淹没了。
“我们要到北京去大串联,接见毛主席检阅!”温新华挥着拳头,大声地说。
水仙说不出话,她感觉一开口,周围的声音就把她压下去了。
“我们要到北京去大串联,接见毛主席检阅!”温新华又说了一遍,这时又像是打来一个浪头,他被裹挟而去了。
水仙看到大潮涌上来,她连忙跳脚退到了一边。整个广场沸腾了,她悄悄溜走了。
苏百叶对水仙的行踪相当不满,说现在到处闹哄哄,马铺人都涌到街上造反有理了,万一在街上被人挤倒怎么办?水仙说我又不是小孩。苏百叶说是啊,你不是小孩,你快做大人了,你要有一个大人的样。
马铺城里一夜之间冒出一百多个大大小小的造反组织,争先恐后争权夺利,你方唱罢我登场,每天都在演出闹哄哄的活报剧,不久这些错综复杂的组织各自洗牌、站队、归类,分属了两大造反派,一派叫作永远捍卫毛泽东思想先锋队,简称永捍先,一派叫作永远忠于毛主席革命造反联盟,简称永忠联。永捍先和永忠联每天在人民广场进行论战,唇枪舌剑,以哲学的武器论证自己的正确和对方的荒谬,很快彼此觉得这样不够过瘾,也不够痛快,开始以武器的哲学来表达了,土铳、鸟枪派上了用场,不知是永捍先还是永忠联,率先抢占了马铺武装部的弹药库,另一方也围了上来,这回真枪真弹干了起来,当场就开枪致死2人,受伤6人。
水仙在夜里听到枪声,以为要过年了,鞭炮放得这么响。仔细一听,不对,这声音比鞭炮声结实有力多了。她起身坐在床上,那枪声终于没再响起,她也没再睡了。天刚蒙蒙亮,水仙出房间准备上厕所,看到南勇和母亲推推搡搡的,一个要出去,一个不让,从他们的话里,她大约知道南勇准备出去和他的一伙红小兵批斗小学校长,他们计划学习马铺一中的红卫兵,把校长剃成阴阳头,而苏百叶坚决不让他干这种事,苏百叶说这是缺德,南勇说他是反革命。水仙不想介入他们的纷争,但是门道被他们堵住了,她也出不去。这时门外有人敲门,并且喊了一声,苏百叶听出是苏果中的声音,便放开南勇,转身去开门,南勇像泥鳅一样趁机溜了出去,水仙则返身回到房间把自己关起来。
苏果中给苏百叶送来了一条草鱼,因为他家乡下亲戚送了两条到家里。谢仁厚打着呵欠走出房间,对苏果中点了点头。这些天来,他一直睡不安稳,恶梦连连,总感觉要发生什么事。苏果中转身告辞了,苏百叶跟谢仁厚说我们中午吃红烧鱼。谢仁厚看了一眼面盆里的鱼,发现是一条死鱼,鱼眼朝外鼓着。他嘀咕着说今天电影院要开大会,怕是吃不上红烧鱼了。
这天中午苏百叶做好了红烧鱼,南勇没回来吃,谢仁厚也没回来,水仙则是不吃了。她一个人吃饭,只动了红烧鱼一筷子,试一下味道,觉得没做好,太咸了。就在她把碗丢进水槽里准备出去找南勇回家吃饭的时候,有人惊惊乍乍跑到了家门口,说不好啦,不好啦,因为跑得太急,上气不接下气地直喘。
苏百叶走到门边,见是谢仁厚电影院的同事,就问发生了什么事?
那人缓过气来说,仁厚在上厕所,外面永捍先和永忠联在武斗,一颗流
弹不长眼,从他后脑勺打过去,仁厚一下被打死了。
苏百叶愣了一下,一边嚎叫着一边往电影院方向狂奔而去。
谢仁厚在1966年9月中旬的意外死亡,导致的第一个后果就是水仙原定国庆的婚期的延迟。对水仙来说,婚期的延迟让她内心里欣喜莫名,但是父亲死于非命,还是令她悲痛欲绝,接连许多天做梦都梦见了他。有时候,水仙走进家里,会产生一种幻觉,看到父亲就坐在客厅上,不苟言笑地绷着脸,或者发呆,或者泡茶,或者看报纸,但是眼睛一眨,一切不复存在。
1967年的春节,水仙家里第一次没有买水仙花,当然因为习俗,也不能贴春联,不能做甜果,不能放鞭炮。街上倒是很热闹,那两个最著名的造反派队伍日益壮大,大年三十那天,他们宣布休战(包括辩论和武斗)两天,在人民广场各自把持一头,拦住过往行人问:你是支持永捍先还是支持永忠联?你必须回答他们才会让你通过。要是你回答永捍先,这边正好是永捍先的人,他们就会赞赏你让你立即通过,要是你回答永忠联,那你就麻烦了,他们会追问你为什么支持永忠联?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时候你要赶紧改口说永捍先,或者喊一句打倒永忠联的口号,不然永捍先的人是不会放你走的。反过来,广场另一头是永忠联的人在把持,你也必须表示支持他们才能通过。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变成马铺人民1967年春节的一项智力游戏。
在谢仁厚简单的葬礼上,苏果中是以准女婿的角色出现的,这一点受到了布市街许多老人的赞赏。他所在的竹器社因为陷入两个造反派的纷争,春节前就关门停产了,他躲着两派成了逍遥派,几乎天天来水仙家,有时帮忙干点活,苏百叶就留他吃饭,有时只是喝杯茶说几句话就走了。他来得名正言顺,就像出入自己的家一样,不知何时苏百叶给了他一把大门的钥匙,他就更像是这个家的成员了。这天下午苏果中来到水仙家门口,看到门锁了,便掏出钥匙打开门,实际上他并没什么事情,但他还是开门走了进来。这座寂静的老厝飘荡着一股洗衣粉的气味,他吸了一下鼻子,悄悄走到水仙的房门前,看到水仙正在梳理刚洗好的头发,那乌黑的头发从肩下披散下来,散发着诱人的气息。苏果中心里紧了一下,立即就跨过门槛向水仙走去。
水仙听到身后有响动立即转头过来,但是已经迟了,苏果中几乎贴上了她的胸部,她不由尖叫一声,往后倒退到墙角,大惊失色地说:“你想干什么?”
“水仙,”苏果中故作亲切地叫了一声,他知道水仙被锁在家里,这偌大的老厝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了,他的胆子立刻就大了起来。
“你想干什么?”水仙拉下了脸,厉声地说。
苏果中讪笑着伸出手,摸了一下水仙的头发。水仙顿时升起一种毛骨耸然的感觉,往墙角缩着身子。那只手又摸过来了,水仙用手上的木梳敲了一下它的手背。苏果中笑了一笑,说:“不痛,真的。”
水仙屏住气,索性挺起了腰杆,瞪着苏果中问:“你敢乱来?”
“我没乱来,你是我对象嘛,大家都知道了。”苏果中说。
水仙从鼻孔里用劲地哼了一声,说:“你做梦。”
“是啊,我经常做梦梦见你……”苏果中说着,抬起手又要摸过来。水仙抓住这只手往墙上一甩,但是没甩掉,苏果中另一只手合围上来,包抄着她的肩膀。水仙没有叫,她知道叫也没用,等那两只手搂得更紧的时候,低下头来咬了一口。“哎哟!”苏果中痛得扭歪了嘴,两手都松开了。
水仙又哼了一声,大步走出房间。
马铺的习俗,家有丧事,对年(周年)后方可办喜事。苏果中和水仙的婚期延迟大半年后,两家大人相继有了几次接触。苏百叶说果中这孩子不错,孝顺听话。族兄说眼下世道这样子,外面到处打打杀杀的,让他们早日成婚,安心过日子,我们早日有孙来抱,这就好了。那时候择日看命一类的营生,全都被打倒清除了,无法找人择个吉日,族兄说还是国庆吧,他想把两个孩子的婚期定在1967年的国庆节。苏百叶觉得原来就定在国庆,结果呢,出事了,还是换另外一个节日比较好,她说元旦,或者劳动节吧,她说的是1968年的元旦和五一劳动节。族兄说,还是元旦吧。苏百叶不置可否。
外面是越来越乱了,苏百叶倒不担心水仙,她担心的是南勇,就给水仙布置了一个任务,每天管着南勇,不让他随便上街,他要上街就跟在后面,不能让他和街上那帮小混混一起起哄闹事。水仙没有表示接受任务,苏百叶对她说,要是南勇有个闪失,我跟你算帐。她哼也没哼一声,事实上她对自己都没什么信心,还能怎么去管南勇?
苏百叶去上班了,南勇装作没事一样就要溜出家门,水仙叫住了他。
“我到阿强家讨个东西。”南勇说。
“别去。”水仙说。
南勇恼怒了,说:“怎么你也像阿姆一样要管我?”
水仙说:“我才不爱管你,是阿姆让我管你的。”
南勇猛一转身就往外跑,水仙追了出去。一个狂奔,一个紧追,姐弟俩的
奔跑在这个古潭死水般的早晨荡起了一串串涟漪。南勇跑出了布市街,跑到圩尾街头,终于跑不动了,喘着粗气扶着墙停了下来。水仙追了上来,说:“你跑啊,跑啊……”这时南勇看到苏果中正好从那边走过来,像看到救星一样,大叫了一声:“哎!”
苏果中走了过来,有点奇怪姐弟俩怎么在这里,看到水仙脸红扑扑地喘
着气,讨好地对她笑了一笑。
“带我去玩吧,我在家都快憋死了。”南勇对苏果中说。
“好啊,你想玩什么?”苏果中说。
水仙说:“街上乱槽槽的,要是南勇有个闪失,有人会找你算帐。”说完看了苏果中一眼,就往布市街走了。
南勇朝水仙吐了一下舌头,拉住苏果中的手,说:“我们去玩吧。”
苏果中心生欢喜,要是笼络了这个小舅子,以后许多事情都好办了,他想了想说:“我带你到水尖山抓鸟吧。”
午饭时分,苏果中带着南勇从水尖山回来了,鸟没抓到,倒是手上多了一把蕨菜。苏百叶上下打量着他们,苏果中把蕨菜放到木盆里,自告奋勇地说以后他有空他就来管南勇,可以带他去山上或者乡下玩。苏百叶点点头说,千万别上街看人家武斗,别惹事。
南勇跟苏果中上山几天,想掏鸟窝没掏到,反而差点被蛇咬了,就到荆江边围了一条小沟渠,放干水,抓到了几条鲫鱼,高兴得不行。第二天两个人专门带了一只戽斗,期待有更大的收获,来到江边一看傻眼了,这里围了一群人,正在打捞一具尸体,据说是昨晚跳水自杀的。苏果中吓得拉起南勇的手就往家里跑。
时间转眼又快年底了,电影院不演电影了,改为移植演出样板戏,那时候马铺成立了一个革命芗剧团,最先排练《红灯记》,那是非常隆重的事情,马铺县革委会的领导全部到场指导,同时又非常神秘,一般人不得靠近电影院,外面有持枪的军人站岗把守。一些单位开始放起了露天电影,不是《地道战》就是《地雷战》,大家都看过无数遍了,可哪里在放,哪里还是照样挤满了一堆观看的人。南勇早早打听到哪里有放电影,吃完晚饭就跑到苏果中家里(有时苏果中在家里吃饭,那就不用跑了),然后一起去看电影。看电影的路上总是走着许多人,只有个别人骑着自行车,神气十足地把铃铛按得直响,有些走路的人还带着板凳。南勇和苏果中都是徒手,有时坐在墙头上,有时爬到电线杆上、篮球架上,总之要占领一个高处,这样就可以看清全部银幕了。这天南勇一扔下饭碗就兴冲冲跑来找苏果中,说:“晚上林场要放一片好片,超级好看的好片,叫小兵张张张……”他张着嘴说不出那个字来。
“《小兵张嘎》,打日本的。”苏果中说。
因为是难得一见的好片,苏果中估计看的人会特别多,所以他专门向姐夫借了一部自行车,准备早一点带南勇到林场去,占领一个好位置。苏果中的车技并不是太好,到林场场部的路破破烂烂,有一个大坑把他连人带车绊倒了,南勇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好在兴奋压过了疼痛,他甚至没有叫唤几声。
到了林场场部,大操场上早已是黑压压的人山人海,银幕正面的地上根本无法挤进去,背面的人也是越聚越多,苏果中赶紧把自行车架起来,算是占了一块地盘,扶着南勇站在车座上,说:“这样你看得到了吧?”
南勇站得高出了苏果中一个头,兴奋地环顾着四周,脖子拼命地往上抻长。
电影散场,大家像难民一样涌向出口,那大铁门都被挤歪了。苏果中为了确保南勇不被挤丢,让他用双手紧紧抓住车座,跟在车后面走,而自己也是牢牢抓着车把,好不容易把车推到一边的屋檐下,这才避免了人群的冲挤。
等到人群差不多散尽了,苏果中才对南勇说:“我们走吧,我们有车,回家也很快。”
谁知道苏果中载着南勇骑到半路上,因为路面太暗,一头栽到路边的排水沟去。南勇被路边的杂草挂住了,没怎么受伤,苏果中就严重了,一支胳膊骨折,一支大腿里面的小骨也破裂了。苏果中不得不在床上躺了几个月,痊愈后走路变成有点一瘸一瘸的,这个事件导致的最大后果就是他和水仙的婚期不得不顺延了,他父亲对苏百叶说,原来你说五一节,还是遂你的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