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蒙古社会科学》| 石先梅 | 生产力系统与新质生产力阐释

学术   2024-06-19 09:25   内蒙古  

生产力系统与新质生产力阐释

石先梅

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浙江行政学院) 浙江省“八八战略”创新发展研究院,浙江 杭州 311121



石先梅男,中共浙江省委党校(浙江行政学院)浙江省“八八战略”创新发展研究院博士后。



摘  要马克思对生产力、生产力三因素和生产力影响因素在概念上作了明确区分,并以系统方法来研究生产力的各个组成部分。诸多影响生产力系统的因素分为两类,一类是生产力三因素,另一类是影响生产力三因素种类与结构的因素。梳理马克思生产力三因素理论与七大生产要素分类有助于把握好各种生产力影响因素之间的逻辑联系,完整阐释七大生产要素在新质生产力系统中所发挥的作用。科技创新、先进制造、颠覆性技术、前沿性技术是新质生产力的基础科学系统与技术工艺系统。新能源、新材料、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生产力三因素及其优化组合是新质生产力的生产要素系统,由战略性新兴产业与未来产业主导的现代化产业体系是新质生产力的产业组织系统。新质生产力系统是基础科学系统、技术工艺系统、生产要素系统、产业组织系统的有机统一和高度融合。
关键词生产力三因素;生产力系统;新质生产力;生产要素;科技创新

习近平总书记对新质生产力的内涵作了完整阐释:“概括地说,新质生产力是创新起主导作用,摆脱传统经济增长方式、生产力发展路径,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质量特征,符合新发展理念的先进生产力质态。它由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而催生,以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及其优化组合的跃升为基本内涵,以全要素生产率大幅提升为核心标志,特点是创新,关键在质优,本质是先进生产力。”尽管在这段话中并未提到生产力系统这一概念,但却涉及到了科技创新、生产工具、产业组织体系等内容。当深入经济理论阐释新质生产力时,会涉及“科学技术是否等价于生产力”“生产工具在生产力中的地位”“产业组织形态与生产力的关系”等问题。为了更好地解答这些问题,并从理论深度解读习近平总书记对新质生产力的阐释,需要提出“生产力系统”这一概念,系统论述生产力、生产力系统与生产要素之间的逻辑联系。

一、“生产力系统”概念的出场

(一)马克思对生产力与生产力因素的明确区分

在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文本中,生产力、生产力因素、生产要素这些概念频繁出现,但很少出现“生产力系统”这一概念。有些学者在阐释经济现象时不自觉地将生产力、生产力因素与生产要素混淆乃至等同起来,而那些严肃区分这些概念的学者,通常只是将生产力、生产力因素、生产要素重新界定一番。甚至还存在生产力二因素、三因素、四因素的争论。要解决这一理论问题,需提出“生产力系统”这一概念,进而阐释生产力因素、生产力系统与生产力这三个概念之间的逻辑联系。

在马克思的经济学著作中,生产力因素与生产力两个概念各有明确的含义。首先,马克思明确界定了生产力。他指出:“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的方式或一定的社会阶段联系着的,而这种共同活动方式本身就是‘生产力’;由此可见,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马克思主义大辞典》对生产力作了更为清晰的界定,生产力是“人们在劳动生产中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以使其满足人的需要的客观的物质力量”。其次,马克思明确界定了生产力因素。他指出:“劳动生产力是由多种情况决定的,其中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的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条件。”最后,凡是提到生产力、生产力因素,马克思都对二者作了明确区分。例如,“劳动生产率不仅取决于劳动者的技艺,而且也取决于他的工具的完善程度。”这里的劳动生产率是指生产力的大小,而工具是指生产力因素,即一种重要的劳动资料。又如“大工业把巨大的自然力和自然科学并入生产过程,必然大大提高劳动生产率”,“改善交通运输工具也属于发展一般生产力的范畴”。

习近平总书记对新质生产力的表述同样将生产力因素与生产力本身明确区分开来:技术创新、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及其优化组合的跃升等都是影响新质生产力的因素,高科技、高效能、高质量、全要素生产率大幅提升是新质生产力的特征。如果不需要做进一步理论阐释的话,那么可以用以下公式表述生产力,即生产力=生产力因素+生产力特征。许多学者正是基于这一模式来定义新质生产力的。蒲清平、向往认为,新质生产力是生产力在信息化、智能化社会中呈现的高级形态,包含“高素质”劳动者、“新介质”劳动资料和“新料质”劳动对象三大要素。李政、廖晓东认为,新质生产力是新质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及新质生产要素的组合。新质生产力以科技创新为主导,以高质量、高效能为基本要求,以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绿色化为基本特征,以实现创新性、融合性、可持续性为基本目标。宋冬林、丁文龙认为,新质生产力是传统生产力的升级版,是更符合数字经济时代高质量发展要求的生产力,其“新”主要指构成要素新、组合形式新、作用方式新,从而引申出创新性、引领性、渗透性三大特征。简新华、聂长飞认为,新质生产力包括高新科学技术、高素质劳动力和新型高品质生产资料,主要特征是信息化、网络化、数字化、智能化、自动化、绿色化、高效化。的确,习近平总书记一方面阐释了使新质生产力涌现的因素,另一方面阐释了新质生产力的特征,但是如果进一步从经济理论出发追问这些催生新质生产力的因素之间存在何种联系、如何分类的话,那么就有进一步深入阐释生产力理论的必要了。

(二)已有经济理论对生产力的描述

对生产力与生产力因素在概念上做明确区分,并不是用生产力因素完整阐释生产力的充分条件。西方经济学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在描述生产力时都遇到了难题。

在现有的经济理论中,主要存在两种描述生产力的方式,即要素描述法与公式描述法。要素描述法是指用文字逻辑来描述生产力。诸如“科技生产力”“自然生产力”“生态生产力”“数据生产力”“信息生产力”等,都在表达同一类含义——科技、自然资源、数据等因素影响了生产力的大小。当提出这些概念时,学者进一步阐释这些因素如何影响生产过程,包括要素数量的节约、要素组合的变化、生产流程的改变等等。这实际上是在一个生产力系统中阐释这些要素对控制、改造物质世界能力的影响。公式描述法是指用生产函数来表述生产力。西方经济学用非线性生产函数描述生产力,最典型的生产函数是柯布道格拉斯生产函数:Q=AKαLβ。在这一公式中,A以数值的形式表达了科技的含量,甚至成为生产力的代称,而K与L被视为普通生产要素。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只存在线性生产函数C+V+M=W,用资本有机构成来大致表达生产力的大小。马克思认为,单个资本规模的扩大会提高资本有机构成,这是生产力提高的必然结果。生产力的提高直接表现为资本技术构成的提高,“由于社会劳动生产率的增进,花费越来越少的人力可以推动越来越多的生产资料”。各个行业资本技术构成的提高,最终导致社会平均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

要素描述法与公式描述法都尝试将生产要素整合成一个系统来描述生产力。然而,即便明确界定了生产力、生产力因素,甚至在公式中将生产力、生产力因素严格区分开来,还是造成了经济理论的混乱。经济学家甚至无法在一个理论体系中对生产要素进行严格分类。在西方经济学中,技术作为一个独立的变量出现,而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技术是用资本有机构成来表达的;在西方经济学中,资本是借来的生产要素,而劳动是请来的生产要素,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严格区分不变资本与可变资本,二者的区别不在于是付利息还是工资,而在于是否产生价值增殖。非线性生产函数存在量纲的混乱。例如,对于钢铁的生产而言,Q的单位是吨,而K与L的单位分别是元、小时;线性生产函数引入价值实体,两边的量纲都是抽象劳动时间,但是这种函数无法将土地、管理、科技等不直接包含价值实体的变量表示出来。经济学家很清楚,有些生产力因素是指实物生产要素,如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而有些生产力因素是指对实物生产要素组合产生影响的因素,如科技、管理。但不论是西方经济学还是马克思主义经济学,都尚未系统地对生产力因素按照实物生产要素、实物生产要素组合进行分类。非线性生产函数在形式上表达为各种生产要素的组合,它不会将实物生产要素、实物生产要素组合再作区分。线性生产函数对应既定的社会生产状况,要素组合以及土地等天然要素是对既定社会生产状况的综合表达,这意味着马克思主义经济学无法仅凭线性生产函数来区分实物生产要素与实物生产要素组合。

对于新质生产力而言,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可以用非线性生产函数中的变量A的增大来表示,也可以用资本有机构成的提高来描述。然而非线性生产函数与线性生产本身并不能阐释科技创新、新要素产业、要素组合变动、产业组织变化与全要素生产率提高之间的内在联系,更不用说阐释新质生产力与新发展理念的内在联系了。既有关于生产力的描述方式并不能清晰地用生产力因素来描述生产力,缺乏一个中介概念将生产力与生产力因素联系起来。

(三)提出“生产力系统”概念的必要性

就经济理论而言,何为生产力、何为影响生产力的因素,这类问题并不难回答。但是一些复合概念与复合表达就需要在理论上加以阐释。例如,“科技生产力”指的是科技这种生产要素还是指某种控制、改造物质世界的能力?“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有没有将科学技术等同于生产力本身?“新质生产力”指的是某种技术还是某种产业?这些问题看起来并不是非回答不可,因为不回答这些问题也能描述现象世界。但是,如果提出一个概念就能够轻松地回答这些问题,并且有助于更加清晰地描述现象世界、揭示经济规律,那么这一问题就值得研究,至少可以在经济理论上澄清对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一些误解。例如,不少学者断章取义地引用马克思“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的这句话来证明科学技术本身就是生产力。实际上马克思在原文中阐述了科学技术运用于产业组织的过程。他指出:“只有当劳动资料……表现为科学在工艺上的应用的时候……资本才造成了与自己相适应的生产方式。可见,资本的趋势是赋予生产以科学的性质……资本是以生产力的一定的现有的历史发展为前提的,——在这些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马克思强调资本主义生产过程运用科学技术的重要性,或者科学技术一旦渗入生产过程就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并不是将科学技术直接等同于生产力。从经济理论上看,“科学技术就是生产力”与“生产力中包括科学”是两种含义不同的表达,马克思说“生产力中也包括科学”显然是指生产力因素中包括科学因素。在马克思主义经济学语境内,提到“自然力也是一种生产力”“革命也是一种生产力”,都是指自然力、革命是影响生产力的因素,而不是将这些因素与生产力等同起来。

单纯地表达“科技、自然力、革命不等同于生产力”没有多少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但是这种表达引申出另外一个重要问题,即影响生产力的诸多因素之间存在何种联系。不能仅仅是描述各种生产力因素的特征,而要以总体性思维、系统性思维将这些因素在一个理论体系中加以解释。例如,马克思的生产力三因素“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就构成了一个体系。为了完整阐释新质生产力的内涵,现在需要在更大的范围内、更深的层次上构建一个理论体系,将科学、技术工艺、产业组织体系等纳入到对生产力的系统解释中来,这就需要“生产力系统”概念的出场。

二、生产力系统的影响因素与要素结构

(一)马克思关于生产力系统的表述

生产力系统概念可以加强马克思生产力理论的解释力。马克思认为,“对生产力的认识有一个过程,重农学派只看到了自然生产力。”重农学派连工业领域的生产力都没有看到,不可能理解完整的社会生产力系统。马克思看到了更多的影响生产力的因素,他认为,“劳动生产力是由多种情况决定的,其中包括:工人的平均熟练程度,科学的发展水平和它在工艺上应用的程度,生产过程的社会结合,生产资料的规模和效能,以及自然条件”。这一表述仅仅是将最重要的影响因素列出,要想完整阐释社会生产力状况,须用到生产力系统。马克思实际上也是从生产力系统来理解、分析与阐释生产力的变化的,即马克思对生产工具系统、社会分工系统、交通运输系统等做了具体阐释。例如,“劳动资料不仅是人类劳动力发展的测量器,而且是劳动借以进行的社会关系的指示器。在劳动资料本身中,机械性的劳动资料远比只是充当劳动对象的容器的劳动资料更能显示一个社会生产时代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特征。”在这段话中,马克思虽然没有直接提到生产工具系统,但是却用了“生产的骨骼系统和肌肉系统”“生产的脉管系统”这样的表达。在论述机器时马克思论述道:“所有发达的机器都由三个本质上不同的部分组成:发动机,传动机构,工具机或工作机。”这本身就是将机器、生产工具当作一个系统来看待的。在单独阐释生产工具的作用时,不需要用到生产力系统、生产工具系统等表述,但是要想系统表达科学技术、生产要素、产业组织之间的内在联系,这种表达就显得不可或缺了。

生产力与生产力系统是紧密联系但又相互区别的两个概念。生产力系统包括一系列用于描述社会生产力状况的体系,如科学知识、技术工艺、生产要素、产业组织等,生产力系统的主要组成部分是生产工具系统、科学技术系统与产业组织系统,这三个系统有各自的相对独立性,又相辅相成于生产力系统之中。在上述体系中,有些系统直接表现出生产力的大小,可以看成是生产力的替换表达。例如,马克思经常用生产工具直接表述生产力的大小,手工工具的生产力显然弱于机器化大生产,“机器生产同工场手工业相比使社会分工获得无比广阔的发展,因为它使它所占领的行业的生产力得到无比巨大的增加”。有些系统须渗透到生产过程之中才能影响生产力,虽不能直接表述为生产力,但是可以纳透到生产力系统之内。科学知识不能直接表达生产力的大小,但是科学的系统发现或早或晚会渗透到生产过程之中,并通过催生技术工艺体系的变革来提高生产力水平。在生产力之外引入生产力系统概念,既可以将科学体系纳入到生产力系统中来,又避免将科学直接等同于生产力本身。依此类推,管理组织系统、金融服务系统、交通运输系统都属于生产力系统。马克思提道:“改善交通运输工具也属于发展一般生产力的范畴。”像历史文化、法律体系、风俗习惯等,可以用生产关系系统或上层建筑系统来表述,尽管它们也能够反作用于生产力,但是这些系统并不是用来描述社会生产力状况的,不必纳入生产力系统中来,以免冲淡了生产力系统分析的重点。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技术革命性突破、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产业深度转型升级”“催生新产业、新模式、新动能”“培育战略性新兴产业与未来产业”都能发展新质生产力,其论述实际上构成了一个生产力系统。其中,“创新起主导作用”“高科技”“技术革命突破”是对科学技术系统的描述,“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及其优化组合”是对生产要素系统的描述,“战略性新兴产业和未来产业”是对产业组织系统的描述。对于理解新质生产力而言,仅仅知道其包含哪些生产力因素系统是不够的,需要将这些生产力因素系统整合成新质生产力系统。一方面,需要阐释影响生产力系统的各种因素之间的逻辑联系;另一方面,需要阐释生产力系统要素结构的表现形式。

(二)生产力系统诸影响因素之间的逻辑联系

《马克思主义大辞典》将生产力定义为“人们在劳动生产中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以使其满足人的需要的客观的物质力量”。根据生产力的定义,凡是在更大范围、更深层次改造世界或提高人类享受的因素都指向生产力的提高,就都是生产力系统的影响因素,但是不能将这些影响因素与生产力本身直接等同起来。生产力落脚于“能力”二字,不能将生产力直接等同于科学、技术、生产要素或产业,但科学知识探索、技术工艺改造、生产要素挖掘、产业体系构建等活动的确都提高了改造世界、满足人类需要的能力。科学探索活动、金融服务、交通运输服务虽然没有直接生产出任何产品,但是提高了生产力,因而被纳入生产力系统之中。不是只有直接“创造出东西”的能力才属于生产力,生产力本质上是一种根据人类需求使对象化世界发生变化的能力。“创造出东西”只是改造能力最为直观的表现,实际上发现世界中的联系、改变资源流向都会对这种能力产生重要影响。具体来说,科学与知识可以看成是内涵相同的概念,人类从来没有创造过科学、知识,只是发现了事物之间的联系,例如质能方程e=mc2并非谁发明的,而是某种联系被科学家探索出来。人类可以用科学知识来创造艺术、文化,但是不能创造科学知识本身。科学知识既不等价于技术,也不等价于生产力本身。只有当科学知识用来解决实际问题,或者说渗透到人类控制、改造对象化世界的过程中时,才是发明了技术、产生了生产力。例如,我们不能将费马大定理的证明直接看成技术、生产力,但是可以将蒸汽机、区块链等看成技术、生产力。技术也不能直接等价于生产力。一个人即便掌控了全球所有的专利、学会了一切劳动技能,但如果没有一砖一瓦一钢一铁的话,还是不能生产出任何使用价值。技术只有运用到具体生产过程中来,或者说经过产业化,才能成为现实的生产力。

为了阐释生产力诸因素之间的逻辑联系,有必要比较一下马克思的生产力三因素理论和当前应用经济学中的七大要素划分法。根据马克思生产力三因素理论,劳动者是生产力因素的主观方面,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是生产力因素的客观方面。按照主体、客体来划分生产力因素的方式,严格说来是不重不漏的,因为生产力描述的就是作为主体的人类相对于作为客体的对象化世界的作用能力。这种分类的弊端在于无法直接突出那些引起生产力剧变的生产力因素。例如,尽管马克思再三强调科学技术对生产力提高的作用,但是既不能将科学技术纳入到劳动者之中,也不能将科学技术纳入到劳动资料或劳动对象之中。尽管这并不影响马克思阐释科学技术对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所产生的影响,但是马克思只能做如下描述,即科学技术是一种重要的生产要素。既然马克思承认科学技术是一种重要的生产要素,那么知识、管理、数据乃至制度等影响生产力的因素都可以被称之为生产要素。可是知识、管理、制度也不能直接划入劳动者、劳动资料和劳动对象这种分类之中。这就使得人们反思生产力三因素这种概括性的理论意义与实践意义何在。

众所周知,马克思并不满足于古典经济学家粗浅地将生产要素划分为劳动、土地、资本这三类,尤其是反对萨伊的三位一体公式,从而在经济史上首次提出一种具有高度概括性的分类,即生产力三因素。马克思反驳萨伊三位一体公式的意义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劳动、土地、资本这种划分方式默认将社会划分为劳动者、地主、资本家的合理性,从而默认劳动者获得工资、地主获得地租、资本家获得利润的合理性,这就掩盖了阶级矛盾。第二,更重要的是,这种划分在逻辑上是错的。“在这个公式中第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是:在资本旁边,在一个生产要素属于一定生产方式、属于社会生产过程一定历史形态的这个形式旁边,在一个与一定社会形式结合在一起、并且表现在这个社会形式上的生产要素旁边,一方面直接排上土地,另一方面直接排上劳动,即直接排上现实劳动过程的两个要素,而这二者在这种物质形式上,是一切生产方式共同具有的,是每一个生产过程的物质要素,而与生产过程的社会形式无关。”劳动和土地是实物生产要素,但是资本采取的却是社会形式,根本就看不出它到底是厂房、机器、设备,还是原料、燃料、半成品。这种罗列生产要素的方式根本就不是在阐释生产力,而是在阐释社会总产品分配的依据。从这个角度看,一切生产要素都可以资本化,如人力资本、知识资本、信息资本、数据资本、管理资本等等。这对阐释生产力系统有何意义呢?

马克思生产力三因素理论是对生产力系统的一种高度概括,无论经济社会、生产方式如何发生变化,生产力三因素总是根植于社会生产过程之中,缺少任何一个都无法生产出产品或服务。并且,马克思将生产力三因素与资本划分紧密结合起来,即固定资本通常以生产资料形式存在,流动资本用来购买劳动对象和劳动力,不变资本以生产资料形式存在,可变资本是用来购买劳动力的那部分资本。无论社会形态如何变化,生产力三因素都不会变成四因素、五因素,但是各种生产要素在生产力发展中的重要性乃至种类却随着经济发展的不同而不断变化。例如,19世纪,人们并没有过多强调数据这种生产要素,而当前绝大多数学者认为数据、数字技术对经济发展很重要。古典经济学将生产要素描述为劳动、土地、资本,新古典经济学将企业家才能视为一种重要的生产要素。十九届四中全会以前,社会主义市场经济长期将劳动、土地、资本、管理、知识、技术作为六大生产要素,2019年,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将数据作为第七大生产要素。从七大生产要素的划分看,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这两个概念消失了,并且很难将这七大生产要素从主观因素、客观因素这两个方面加以区分,因为生产力三因素并不是一种对生产要素进行简单罗列的划分方式。经济发展需要学者超出生产力三因素,将各种影响生产力发展的因素纳入视野,党和中央的文件也认识到了经济发展的这种需要。尽管新的生产要素不断被提出来,但生产力三因素既没有淡出党和中央的文件,也没有淡出学者的视野。

实际上,诸多影响生产力系统的因素可分为两类:一类是生产力三因素,一类是影响生产力三因素种类与结构的因素。生产力是对人类控制、改造自然满足人类需要的能力的描述,生产力因素通常从影响社会总体生产过程的活动中去寻找,如商业活动、科研活动、公务活动,有些影响是质的,有些影响是量的。例如,科学技术突破改变了劳动资料的种类,生产工具从镰刀变成了联合收割机,这种影响是质的改变;政府管控商品价格导致产量发生变化,这种影响是量的改变,他并不改变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的结合方式,只改变国民经济产业体系的结构。这里的国民经济产业体系结构的改变,仅仅是多生产某些商品而少生产另外一些商品,而任何单位商品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没有发生变化。这种对生产活动产生的影响并不能说改变了生产力。简言之,对生产活动质的影响等价于改变生产力三因素的种类或组合方式。生产力三因素在生产力系统中是最底层、最基本的概念。科学、技术、管理等影响生产力三因素种类、组合的因素不应当等价于生产力三因素。为了进一步阐释生产力三因素与其他生产力影响因素之间的逻辑联系,本文将生产力三因素与实物生产要素相联系,阐释生产力系统要素结构的表现形式。

(三)生产力系统要素结构的表现形式

一个生产力系统中包含着多个层次的生产力因素系统。除了总体性、系统性地把握生产力之外,还可以从物质形态出发,对生产力有一个更为具象的理解。本文用生产力系统来统摄一切生产力因素系统,进一步,本文用“实物生产要素与实物生产要素组合”来统摄一切影响生产力的因素。诸多影响控制、改造对象化世界、满足人类需要能力的因素构成一个生产力系统,并表现为两个方面的内容,即一是实物生产要素,二是实物生产要素的组合。

关于这个现象世界,最难理解的不是“何为物质”,而是“物质之间的联系”。实际上,生产要素之外的那些影响因素很多时候应当被称为“生产要素组合”,熊彼特曾详细论述了二者之间的差异。熊彼特指出:“‘生产系数’代表在一单位产品中各种生产要素货物的数量关系,因此它是组合的主要特征……必须精确限定所要组合的是什么东西:一般说来,就是所有各种的物体和‘力量’。”他甚至连“力量”也精确到电流、热量之类的东西。熊彼特将企业家领导视为独特的生产要素,“领导的劳动,却与执行的劳动及土地的用途不同,它显然居于支配的地位。它似乎是形成了第三种生产要素……领导的劳动有某种创造性的东西,即它能为它本身定出它自己的目的”。企业家创新正是用来改变生产要素组合的,它本身不是独立的物体或力量。技术,是为了确定土地、劳动、信息等具有自然属性的实实在在的生产要素之间的配比关系,全要素生产率表示的只不过是总体生产要素与产量的关系,如果以投入产出实物模型来反映生产技术的话,无需额外将技术本身视为生产要素。

本文将生产力三因素与实物生产要素联系起来,实物生产要素就是指劳动者的劳动、劳动资料以及劳动对象。对于生产过程来说,尽管劳动者是有形的,但他只是承载劳动能力的条件,真正使对象化世界发生变化的是劳动者的具体劳动。实物不等价于有形,实物是指在生产过程中发生变化,不仅包括实物形态的变化,还包括位置、能量的变化,具体劳动显然能够引起这种变化。人力、风力、马力、蒸汽力、电力、氢能源等等,只要运用于生产过程之中,都属于实物生产要素,但是这些引起位置、能量变化的实物在最终产品中连影子也看不到。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统称为生产资料,二者之间的区分不是绝对的。劳动资料这一概念强调的是反复利用、功能性、连接性,通常在最终产品中看不到劳动资料的身影。劳动对象这一概念强调的是一次利用、被指向、被改造。例如,用锤子将一颗钉子钉进木板中做成桌子,锤子无疑属于劳动资料,木板无疑属于劳动对象,而钉子介于劳动资料与劳动对象之间。一方面,从桌子中含有钉子的角度看,钉子属于桌子的一部分,从而被视为劳动对象。另一方面,桌子的本质是木板的组合物,钉子与锤子一样,仅仅是服务于木板的这种组合,那么钉子属于劳动资料。如果将服务劳动纳入到社会总体生产过程中来,当人身作为劳动对象时,人身不能被视为生产要素。例如,在理发过程中,剪刀、吹风机等属于生产要素,而头发不能视为生产要素。不论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的分类多么复杂,种类多么繁多,就实物生产要素这一性质而言,理解起来难度不大。

实物生产要素的组合包含更多的规定性,包括要素种类、时间顺序、比例关系等等。为了避免泛泛而谈,这里以人们常常提到的七种生产要素为例,阐释实物生产要素与实物生产要素组合之间的区别。严格来说,这七种生产要素是七种生产力因素,即劳动、土地、资本、知识、技术、管理、数据。改革开放以前,对生产要素的理解是“劳动、土地、资本”,资本不是一种实物概念,而是一种生产关系,马克思将资本在实物上还原成购买劳动力、劳动资料、劳动对象的资本,这意味着改革开放前对生产要素的理解与生产力三要素理论是紧密相连的。改革开放以后,知识、技术、管理变革对生产力发展起到越来越重要的作用,因而在生产力因素中将它们引进来。就事物之间联系的发现来说,知识与科学是同义语,科学知识是技术、工艺创新的先导。技术一方面创造出原来没有的实物生产要素,另一方面将原来不可用的自然之物转化为可以引入生产过程的实物生产要素。工艺创新改变实物生产要素的组合,或者优化生产流程。经营管理经验主要是改变劳动者这种实物生产要素的组合,最常见的就是人力资源管理,或者说是企业家才能。知识、技术、管理本身都不属于实物生产要素,但是都可以与全要素生产率联系起来,属于影响生产力的重要因素。进入数字经济时代,数据成为第七种重要的生产要素。数据有时属于实物生产要素范畴,有时属于实物生产要素组合范畴。当一个劳动者借以数据形式发行的小说、纪实、音乐、研究报告等材料创作出能直接给他人带来使用价值的数字产品时,上述数据就属于生产资料。相对于数字产品而言,这些数据可以被视为“包含信息的实物生产要素”——这些数据不是用来指导生产实践而是作为养料直接成为创造源泉。对于数字产品的走向,如果这一数字产品直接给他人带来享受,如小说、影视、音乐等,根据前面对生产力内涵的阐述,可以将这种享受过程看成消费过程;如果这一数字产品只是作为指引其优化生产经营模式的数据资料,那么这种数字产品表面上看是“包含信息的实物生产资料”,实际上与知识、技术、管理经验并无二致——它不是用来直接生产数字产品而是用来指导生产实践的,只不过是以数字产品的形态出现而已。试问哪项用于指导生产实践的知识、技术、管理经验不是以数据的形式呈现出来的?生产过程产生的数据用于改进实物生产要素组合,市场上的供需状况数据用于改进实物生产要素在不同部门之间的流动,这些数据的本质是知识、技术、管理,而不是实物生产要素。即便经济理论与实践提出第八大生产要素,也可以根据上述生产力系统理论阐释其在生产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

三、新质生产力系统的影响因素与要素结构

根据对生产力系统各影响因素之间逻辑联系的分析,发现整个生产力系统由基础科学、技术工艺、生产要素、产业组织四个部分组成,每一部分都是相对独立的子系统。基础科学系统非常注重理论逻辑的严密性与完整性,解决原理性问题,如对原子结构、暗物质、端粒等的研究。基础科学系统对自己所研究课题的实用性可以只有较为模糊的认识,甚至不用在直觉中预感到所研究内容的实用价值,只需要加强人类对世界的认知程度即可。如果在直觉中已经强烈感知到研究内容的实用领域,那么它就进入到技术工艺系统中来了。例如,通过研究基因结构来治疗癌症,通过人工智能来控制机器设备。这些研究旨在解决人类遇到的实际问题,一旦通过工厂生产的模式将药物、机器人批量生产出来,技术工艺系统就转化为产业组织系统。生产要素系统可以作为基础科学、技术工艺、产业组织这三个系统的研究对象,因为任何对人类有用之物的生产都离不开生产要素。基础科学研究的原子结构、暗物质、端粒等都与生产要素之间存在着微妙的关系,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人类需要在更大范围内获得更多种类的生产要素,才引发了强烈的动力去展开这些研究。技术工艺、产业组织从一开始就着眼于更新、节省生产要素这一目的。

新质生产力作为一种特殊的生产力系统,须满足生产力系统的一般性特征,即由基础科学系统、技术工艺系统、生产要素系统、产业组织系统四个部分组成。习近平总书记在阐释新质生产力时所用到的每一个词无不与上述四个组成部分相关。基础科学阐释了新质生产力的源动力,是新质生产力系统的大脑。技术工艺直接催生新要素与新要素组合,是新质生产力的骨架与筋脉,生产要素系统则是新质生产力的血肉。产业组织系统是新质生产力最终呈现出来的样态,是骨架、筋脉与血肉相融合的结果。在催生新质生产力的过程中,这四个部分是有机结合、一脉相承的。例如,习近平总书记提道:“畅通教育、科技、人才的良性循环,完善人才培养、引进、使用、合理流动的工作机制。要根据科技发展新趋势,优化高等学校学科设置、人才培养模式,为发展新质生产力、推动高质量发展培养急需人才。”高校、教育是基础科学研发的主要阵地,科研院所、企业研发部门是技术工艺创新的重要阵地,高层次人才的劳动是重要的生产要素,而产学研相结合的体系同时涉及基础科学、技术工业、生产要素与产业组织。

从要素结构的表现形式出发,可以进一步理解新质生产力各个子系统之间的逻辑联系。习近平总书记在阐释新质生产力时对生产要素、生产要素组合、影响生产力的因素作了明显区分。“新能源、新材料、劳动者、劳动资料、劳动对象”指的是生产要素,“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优化组合”指的是生产要素组合,“创新起主导作用”“技术革命性突破”指的是影响生产力的因素。在生产力系统概念没有明确提出时,经济学家无法用单一的科技、要素或产业与生产力等同起来,而是列举出诸多影响生产力的因素,并阐释这些生产力因素之间的内在联系。现在既然提出了生产力系统概念,就可以将生产力因素之间的这种内在联系进一步归纳为“实物生产要素与实物生产要素组合”。习近平总书记在阐释新质生产力时,既区分了实物生产要素与实物生产要素组合,又将二者之间的联系作了系统阐述。新质生产力以科技创新为主导,尽管科学技术既不是生产力本身,也不是实物生产要素,但科学技术创造新的实物生产要素,或者使自然之物成为实物生产要素,或者提高原有生产要素的作用,或者改变原有的要素组合。一旦上述四者之一得以实现,科学技术就提高了生产效率,即转化为生产力。新能源、新材料、高素质劳动者的劳动、数字基础设施、数字化设备、智能化设备、生物尖端设备、深海深空设备、大资本数字平台、高端芯片、绿色环保设备等都属于实物生产资料。而科技创新正是实物生产资料实现从低端到高端变革的源动力。新型创新体制、管理经验、现代化物流体系、产学研体系、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等是引起生产要素组合变动的重要来源。新要素、新组合、新样态、新模式使得经济发展摆脱传统经济增长方式、生产力发展路径,重现出具有高科技、高效能、高质量特征,为经济高质量发展提供新动能,从本质上看就是生产新型实物生产要素、打造新型实物要素组合。

结语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高质量发展需要新的生产力理论来指导,而新质生产力已经在实践中形成并展示出对高质量发展的强劲推动力、支撑力,需要我们从理论上进行总结、概括,用以指导新的发展实践。”本文基于生产力系统来理解与阐释新质生产力。只有在理论上清晰地梳理马克思生产力三因素理论与七大要素分类,才能把握好各种生产力影响因素之间的逻辑联系。只有将生产力三因素与实物生产要素连接起来,才能在要素结构的表现形式上完整阐释七大生产要素在新质生产力系统中各自所起的作用。基于生产力系统理论发现,新质生产力系统由科学技术系统、生产要素系统、产业组织系统构成。科技创新、先进制造、颠覆性技术、前沿性技术是新质生产力的基础科学系统与技术工艺系统。新能源、新材料、生产要素创新性配置、生产力三要素及其优化组合是新质生产力的生产要素系统。由战略性新兴产业与未来产业主导的现代化产业体系是新质生产力的产业组织系统。新发展理念、经济高质量发展与共同富裕是新质生产力的价值系统。新质生产力系统是基础科学系统、技术工艺系统、生产要素系统、产业组织系统的整体融合。新质生产力是以新发展理念为指引、以科学发现为先导、以技术突破为核心,创新要素、要素组合与生产流程,催生战略性新兴产业、未来产业,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与共同富裕实现的生产力系统。

注释(略)

参考文献(略)

  • 本文载于《内蒙古社会科学》2024年第3期


内蒙古社会科学编辑部
《内蒙古社会科学》是内蒙古自治区社会科学院主管、主办的综合性社会科学学术双月刊,现为国家社科基金资助期刊、中文社会科学引文索引(CSSCI)来源期刊、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综合评价AMI核心期刊、RCCSE中国核心学术期刊。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