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有很多朋友向我推荐这书,买了放着,最近才看。
女性主义小说集。稍有些刻意,稍有些匠气,稍有些内容服务主题,但依旧挺耐读、挺有穿透力。
那些生存体验之中层层叠叠的复杂皱褶,是大多数人都缺乏勇气、不敢探入的时空。
故事里几乎所有女孩名字的发音都是lili(当然,具体用哪个“li”字,也颇能玩出一些文字游戏的趣味,比如《我只想坐下》里,那个受困于“站着”的姑娘,就偏偏叫做“立立”),一个最庸常也最标配的女性起名选择,乏味性赋予了普遍性,所以她们可以是生活中、是世界上任意一个平凡的女人。
少数没出现名字的篇章,恰恰是普遍性更加弥漫、普遍到直节能让名字失效的篇章,就像那个可作为恐婚恐育说明报告的《春之盐》。
七个故事都沿袭着温暖—黑暗的急转结构,都在这个结构里释放着惊心动魄与险象环生的人情,一见钟情的真面目、红颜知己的真面目、家庭美满的真面目、母慈子孝的真面目、惺惺相惜的真面目、积极进取的真面目,女性,尤其是中国女性,被这些词蛊惑了一生包装了一生开解了一生又囚锁了一生,她们很少有机会去揭开这背后的虚无和伪善,很少有机会把囚锁解毒为求索。
《我只想坐下》:起初有一点《羊脂球》的世态炎凉的委屈,后来又有一点《爱在黎明破晓前》的邂逅的窃喜,最终却变成一场“遭受社会毒打后放任内心堤坝松溃”的、主动却又屈辱的“成人礼”。
自幼就习惯了委屈自己、取悦周遭来换取生存权的人,在封闭且抽离的特定空间(春运车厢、列车员室)里,借助萍水相逢的安全感,获得了在幻觉中偶然放任感情的机会,最终,再次被命运的傲慢与现实的不堪,联手证伪。
她依然是在交换中,送出肉身和尊严,来充当被容纳的筹码。
交换完了还要强调一句:这不严重,这并没什么,以及,谁都是这么做的。
所有隐性的PUA,都是用自欺来成立的。
《地上的血》:经期从一种难言之隐变成歃血为盟,进化为母女最坚不可摧的秘密宣言。宣言如此默契无间,能将父亲都作为第三方排除在外,却终有一天被另一个男人无端介入,于是许多东西都在那个时刻万劫不复地决堤溃败——哪怕介入的方式如此微不足道,只不过是共享了一次处理与善后的过程。
《泳客》:大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泳)池。
你很难讲清那一汪蓝水是一种庇护还是一种洗涤,是助你藏匿于生活之外,还是在不经意中,冲刷掉你关于往事的全部遮蔽,于是,很多几乎忘记了过去的女人聚齐在这里,然后一点一点地向彼此托出自己的过去,或者关于荣光,或者关于重创,或者共享暧昧的无法言明,或者在暧昧通向危险的显影之前抽身退步、不敢少停。
《纪念日》:这是书中篇幅较长的故事,也是较为难得的、并不以女性受到剥夺和伤害为主题的故事。
它更像一场幻觉与实感间的天人交战,只不过附体在一段并不彻底的婚外情里,直至自我编制与投射的光环,悉数在肉身乃至排泄物的显影剂里露出内里的腐坏。
于是你回到那安全的庸常中,毕竟,虽然那庸常自然也包括了同等质地的不堪,但你早已在这个对象跟前实现了对精神洁癖的脱敏,用和盘托出、或降低阈值的方式。
但我依然很喜欢那段女主有了隐秘情人后、丈夫回家同眠的插曲,夫妻间的小日子,有了另个男人的衬底,字里行间依旧是温煦的暖,依旧不是厌倦,但那暖终归开始被拿来与另一个存在比较,至少是,比对——“美学”与“日常”的比对,“乍见之欢”与“久处不厌”的比对。
只不过,这比对后来被亲手戳穿。就像和女友分享这个秘密的快乐,以及尾声处假装秘密仍在延续的谎话,爱上的与其说是刺激,不如说是与刺激相互对焦的自己。
“大多数人都相同,喜欢的只是爱情的脸孔”。
《春之盐》:这是一篇技巧过盛也过剩的多声部独白,它仿佛是泄愤一样默许着情绪不加收摄地喷涌,以至于都没来得及为主角取一个读作lili的名字,但它因无名而释放出的普遍性,依然有让我窒息的锐痛,你没看错,让“我”窒息,虽然我不是女性、虽然我没有生过孩子做过月子,但即便是与这两个词发生间接联系的那段日子,依然是我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时光。
之前你很难相信,生命会就此被切割成两套质地的东西。之前你有过预警和心理建设,想好了要出让一部分自我,谁知道,这一部分竟然是一大部分,在你签完城下之盟束手就擒后才知道。
所谓产后抑郁,这四个病理性的科学字眼根本无从概括那份泥泞的下坠,它在本质上,更像是现代女性觉醒的自我意识,与那一整套“社会常理”式的习惯之底层逻辑,发生了你死我活的拉锯,天赋人权与天经地义间的拉锯。
什么为母则刚,在所有人都忙着升华意义的地方,必然有被无视与践踏的万劫不复,发生在那些被意义绑架的人身上。
《雪山》:广义上可算此书的点题篇目了吧。其实一早就猜出了每个剧中人心里藏着的东西,也一眼就看出了作为核心意象的“雪山”,与那种“远远悬停在记忆的天际线上、你埋头生活以为早就遗忘和躲开、却总能在每次不经意的愣神中再次看见”的隐秘创痛,彼此极为显性的对应关系,总的来说,它就像这一整本集子一样主题先行、技巧过剩,但我依旧在随着它前行的过程中,感到某种刺骨的、无处不在的幽凉。
两个女人分头共享着一段死亡记忆,和对同一个逝去男人的思念,一个是母亲,一个是青梅竹马、还来不及变成恋人的恋人,她们都因思念而离乡背井、面目全非,却又偶然相遇在一个更远的异乡,于是这思念就有了叠层的质地,像是食髓知味的二次结盟,也像是古井无澜的悄然报复,每年给你寄一次衣服,恍若提醒你“我儿子要是还活着该有多高的身量”之唤醒愧疚的闹铃,最大的真诚和善意里也藏着或许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最深的残忍。
这中间隔着一个替代品——女孩现在的恋人,母亲假想中的儿子——替代品为一切赢得了距离,雪山到尘世的距离,距离是欺骗更是保全,远看才有无瑕圣洁,近触就会雪崩坍陷。
《拜年》:凤凰男丑态揭批手册。都知道中国教育是一场犯罪,这篇几近是把犯罪现场和犯罪事项悉数堆叠在一个典型个体身上。
相比《雪山》,这一篇倒更教科书式地使用了“冰山理论”,欲隐欲现的氛围更重。
“房间里的怪人”母题,我甚至有点想到了《杀死一只知更鸟》。
在曹啸东的那个章节里,很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乍一看,故事讽喻和戳穿的是雅,是段位、格局、档次,实则挖苦的依旧是俗,是没品位和欠档次,只不过这挖苦借由一个俗人对雅一知半解的模仿而展开,也正因此显得愈发辛辣或残忍,他用尽全力去脱俗,却不知真正的脱俗只是毫不费力。
越是苦心孤诣想要藏起的,越是会皮开肉绽着暴露彻底。
高正则的章节很短,却更像小说真正的落点,毕竟,一个看起来更神圣也就有了更多隐秘和隐疾的人,比曹啸东这样廉价而粗陋的成功学患者,更适合将所有人背负的原罪和盘托出。
一如那句对伦勃朗笔下印度黄的概括:美,往往托生于污秽不堪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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