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府将军》:就算了解而分离

文化   电视剧   2024-05-08 18:43   浙江  

这部剧是,由美国出品方根据澳大利亚作家写的英国小说拍的日本历史。

妈呀,这简介能让人拗口致死。

当然,剧很好看,尤其适合我这类对近古欧洲和日本战国都有浓郁兴趣的人。

它让我想起中学时,酷爱玩RPG电脑游戏《太阁立志传》的日子。


本质上,这样的题材让欧美人操作,必然逃不出“老白男冒险者探索异域的英雄梦”路数:要见证历史、要参与历史、要间接和隐匿地改写历史,要有主君、要有友谊、要有情人和艳遇,要浸润其间、熟悉与习得那事无巨细的礼仪和云山雾罩的审美、获取文化内在的迷人肌理,又要出离其间、传播自由平等博爱和个性解放、改造其非人道的陈腐肮脏与黄暴——虽然被称为“野蛮人”的是他自己。

就连它的触发点:远航、船难、阴差阳错的登陆,都非常地“鲁滨逊漂流记”。

总结起来就是:在西方人的猎奇凝视里,用西方人所理解和模拟的东方思维,讲述一段被西方见证及塑造了的东方历史。

妈呀,这总结依旧好拗口。

但又不完全如此。


因为以美剧或好莱坞标准来看,它是有点“反类型”的:走到最后也没出现什么绝对意义的大高潮,也欠奉战争戏和动作戏的奇观场景,叙事重心基本还是落在权斗上,更确切说,是落在“人的彼此猜测与揣摩、并以此种猜测和揣摩彼此下注”上。

故而有观众觉得它虎头蛇尾,豆瓣评分虽然挺高,但整个走势也是渐次下行的。

但换种角度与标尺,这也恰好是它的克制,是它“高级感”的来由:不以主动营造的视觉烈度和戏剧烈度来讨好市场。

当内情节多于外情节时,反倒更耐咂摸。冲突并不非要金戈铁马、人头滚滚、七进七出、斩首万余级,冲突也可以暗潮汹涌、暗度陈仓、暗通款曲。

冲突也可来自这世间最不可探测也就最不可靠的部分——人的灵魂。

故事的物理时间发生在丰臣秀吉辞世后,权力中心地带的猝然空缺下,五大佬虎视眈眈,牌桌上是个相互制衡、谁也不能率先出招的僵死局面,此时需要的,定是外来力量搅动浑水,定要调用那些原本与这个中心地带无关、也没有资格进入中心地带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最典型的,就是外国人,还有女性。

我们已经看到,最后以身命相搏、反将一军、彻底逆转了困局的是女性,而女性能唤起这股力量的、完成自我觉知的关键点,则是外国人。

注意这里面的关系,倒不是外国人居高临下地启蒙了女性,而是女性在和外国人的交往中(且这种交往里,她因更熟悉环境、更拥有人脉,反而常常是更强势一方)投射并发现了封印在灵魂深处的火山。

好了,由于内情节压倒外情节,由于“反类型”和“去烈度化”,西方人这次的作用力,被有意无意地稀释或压缩了:按针大人在剧中发挥的唯一的功能,是“内在的”作用,是“间接和隐匿”的作用——他看起来总被人挪来挪去,总像一枚棋子般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你可把一切看作两个时代的交替、看作两种文明的对冲——且“两个时代的交替”还同步发生于“两种文明”内部:日本是丰臣家的安土桃山时代向德川家的江户幕府时代交替,西方是天主教向新教的教权交替,和葡萄牙向英国的海权交替;也可把一切仅仅看作两个曾经一起长大的女子的复仇大计,形成了彼此利用和收割:一边是鞠子一边是落叶夫人。


更多时候,那个文明在这个文明跟前,负责的仅仅是打量。

太阁、大名、领主、家族纹耀和传袭、茶席、酒器、刀和铠甲、庭院与盆景、枯山水、艺伎和俳句、能剧与和歌、切腹,要素齐全,自助餐一样。

三袋米换来的刀,在藤手里是父亲的遗物,到按针手里是藤父亲的刀,到虎永手里是家臣维护他尊严送上的刀,身价倍增,从此可以供起,无价值之物因人物的行为而拥有了意义,他由此慢慢明白东方世界的附魅倾向:在花柳界眠宿的晚上,名妓手中的茶碗和酒盅,都能用于开示空无、此在、时间的相对性。

他的打量就在经历这么一个从外到里的走入过程。

但他始终未能实现对“非我族类”的破冰。就好比,他烹调的英式炖兔肉让大家抓狂,但前一集里他分明曾主动尝试纳豆,瞧,双方敞开度仿佛终不对等。 (讽刺的是,反倒最为敌视他的情敌文太郎,还能与之大碗拼酒。) 

美而扭曲、典雅又黄暴,本来就属于日本文化最核心的辨识度。来自欧美视角的隔膜度,无意间愈加剧了日本文化里这份暧昧不明的神秘主义倾向,也让前述的剧情重心——那整一场庞大权谋的展开与实现,显得愈发云山雾罩。

就好像,“按针”这个称呼,读起来就是比“领航员”更加带感。

所以有些事,在他的打量里,看起来就是那么不可理解,这不可理解也吻合我们现代人的认知和感受,故而他成了我们的大家的“内置视点”。

除了森严的等级制、人身依附关系、女性地位问题,他(现代人)不可理解的地方还包括但不限于:明知周遭险情环伺,虎永为什么还要去大阪当人质;只是为了迷惑敌人、争取时间,虎永为什么就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和家老相继身亡;鞠子夫人为什么能在大阪城中一次次使用自杀作为筹码与武器,还能一次次让对方阵营陷入分裂;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轻而易举的处决虎永和鞠子夫人的机会,石堂领主那一伙儿却永远在犹豫和争论;藤夫人的前夫为什么必须死;文太郎为什么反复切换着善意、敬意与恶意……

这种属于近古东方世界的权力游戏,怎么总能把简单的事情无限复杂。

所以这许多权谋当中的逻辑假设,必须发生在日本政治伦理的语境下,比如,没完成领主交托的使命,就需要自行了断,比如,即使敌对双方,也要保留对对方家族和姓氏的尊重。

因为这个文化里最看重的是名分、道义、大节,甚至天意,最看重的是这些宏观而抽象的东西。

一如最后的计谋,那么大的牺牲、绕了那么大的圈子、瞒过和利用了那么多的人、那么冒险甚至那么儿戏,都只是为了拆解与离间,甚至只是为了占据道义高地、为了“师出有名”。

玩刀枪的故事,也就是这样,才成为了玩人心的故事——到最后,我们也没瞧见黑船上的大炮发挥威力——虎永最后说得好“绯红天空已经结束了,所以我派了一名女子,去完成军队完成不了的事”。

翻译这一特殊的身份和行为,不仅给了男女主角朝夕相处的口实与庇护,更在戏剧意味上随时放大了对话场的复杂性:每一句表达都要接受另一种措辞的重述,并随时比对其间的细微差异——于是,某种西方人不理解而东方人最熟稔的“言外之意”,显得无处不在、呼之欲出。

后来,连按针也学会了利用这种迂回的对话场:有一些讲出来让她翻译的话,其实是讲给她听的话。

看啊,在这个过于复杂的国度里,他唯一弄明白了的,只有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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