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要肯定它所拥有的各种值得肯定的特质:脑洞,想象力,反类型,元素拼贴,解构与戏仿。
那份混不吝的、喝大了甚至是磕了药一样的气质,夹在今年无限平庸怯弱的暑期档里,确有催人眼前一亮的振奋。
它几乎是主动为自己做了儿戏化的基因改造手术,主动把整个思考水平和欣赏趣味定格在十几岁中学生的心智里,就像它主动让自己的男主角拥有一个迷你体积的大脑,还因此躲过了穿颅而过的钢条所可能造成的致命损伤,就像它主动让自己的反派拥有一个啼笑皆非的目的,把全世界拉平到她家好大儿母慈子孝的曾经。
用一个K星的外挂来安放所有,等于启动了永久豁免权:这里原本就不是地球,也就没必要拿着地球上的逻辑来推敲来苛责——一个喷嚏就能随时来回二十年,甚至都不用交代,主人公们的鼻粘膜为啥如此敏感,以及,为啥手边总有予取予求的蒲公英。
用你乍一看起来的蠢,捍卫了想让你看见的纯:年轻时的没心没肺,注定是无罪而动人的。
但它内在的微妙处(虽然它近似竭力在宣布“看这部片不需要带脑子更不需要琢磨啥内在微妙处”),是这份十几岁的心智,终究来自四十岁的回溯与复盘,这份年轻时的没心没肺,终究来自不再年轻后的掏心掏肺。
于是它以二次元和强设定试图忽略掉的“时间与时间当中的复杂关系”,恰恰构成了它最难理清、最难自洽的关系。
但凡穿越题材,总逃不过两种:去未来找过去,比如《2046》;去过去改未来,比如《蝴蝶效应》《时空恋旅人》甚至《你好,李焕英》。
《从21世纪安全撤离》的特殊性在于:未来和过去在其间的彼此改造,是交杂复沓、双向同步展开的,当然,这也得益于前面提及的那种“想穿越就能随时启动穿越”的、来回便捷度恍如客厅到阳台的轻省规则。
你能时时读取出,它的创作动机,导演内心那些待浇的块垒,与电影情节的展开路径其实有着深刻的互文关系,那就是:它是一部发生在青春期但背后暗藏中年危机的作品,是一部选择了少年意气的包装、实则替中年人做了一场虚妄春梦的作品。
它远行的帆樯上浓墨书有“撞击明天”的路标,船长室中的航线图上,却绘着疲惫的又急不可待的返乡。
一方面,未来确实是需要加以改变的,不讲全人类的危机和堕落,单看几位主角团成员,一旦置身未来,也是遭遇职场剥削的遭遇职场剥削、堕落非法买卖的堕落非法买卖。
唯一的自救利器是当初的勇敢和拒绝妥协。好吧,只有少年的生猛,才能拯救成人的堕落,这句话永远成立。那这个东西在哪里,在过去。
启动过去,拯救未来。
另一方面,它真正的落点,又明明更接近于“面对未来,保卫过去”。
确切说,它是让你看到了未来之后,赶紧有针对性地预备过去,不对,是让你看到了未来的塌陷之后,想方设法地让它不要影响与拖累到过去——以未来的经验反向检查过去,以未来的危机反向要求过去,最后,以未来的知其不可为而为,坚定地反向守护过去。
那个企图将二十年前的人类意识抽空的女魔头三爷,更像是在代表邪典的未来,对全部善良的过去宣战。要知道,它的公映海报上就印着:“我们的未来太坏了”。
银幕上的21世纪统一在昏暗的废铁风光影里,连场白天戏都很稀罕,只有1999年才配得上日色明媚。这份视觉对立的结论相当明显。
你瞧,启动过去拯救未来,面对未来保卫过去。
这就是它内在的悖论。
所以它才会在两条时间线里跳跃不止,像货架前既要又要的孩童般懵懂可爱。
所以它处理这两条时间线的方式,干脆不再是穿越故事里最常见的那些——时间的困惑、命运的研磨、生活的无奈、梦想与现实的万里相隔——它选择了最直观明晰、也最不用深究的矛盾:设置一个绝对意义的恶,然后转入简单粗暴的正邪对峙,你要做的,就是别去想过去还是未来,只剩下打倒大boss。(这规避了所有具象的现实指涉,也规避了所有抽象的哲学思索,前者在审查尺度上太过危险,后者在商业诉求上太过艰涩。)
所以,它把99年的每一次改变都指向一个二十年后的结果,最终却要在二十年后随船沉没、抹除自己的肉身。原来,去未来也是为了消灭未来,消灭未来才能永久地保有过去。
因为未来(或者说曾经被叫做未来的现在)太过不堪,我们需要一场白日梦的修改,白日梦的全部养分和建筑材料都来自被封神的过去。
但是,使用过去来疗愈的遍体鳞伤的未来,毕竟是未来已到来,被未来调用充当理想客体的过去,总归是过去难回去。
强行少年的中年,也终究还是中年。
那么你瞧,它界面是那么反传统的,喷洒着中二少年想要对抗所有规约的热血,内里的价值观却极为保守庸常,无非是“不要变坏”&“要成为更好的大人”的新概念作文时代的励志文学,外加“兄弟们只要觉醒就能携手进化为拯救宇宙的特工”+“校花一旦离了初恋就会无限扭曲异化自我折磨”的直男癌想象惯性。
它前脚刚用游戏效果锻造了整个男主天团的好勇斗狠,结尾又拿“沉迷游戏伤身”调侃了对手的玩火自焚。它前脚刚用泡泡的塑身减肥传奇给了胖子们希冀,回头又用韩光的浮肿成肉球泄露了对胖子们恒定的不友好。
什么去未来改过去,什么去过去找未来。无论去向过去还是未来,本质上,都只不过为了更长久地,忍受着现在。
记着,是忍受,不是享受。
这依然是它内在的悖论。
不过也很好理解吧。80后本来就是兼具了中年性和少年性的特殊一代,前者说的是他们当下的实际年龄,后者形容的是他们经历的心理曲线——这是最后一代愿意相信世界的上行与更新、愿意相信自我许诺的人,换句话说,是最后一代主动为自己灌输过“未来会越来越好”的人,也就成了当前最被落差感所折磨、最深陷理想和现实距离之虚无的人。
结果就是,他们是当年最期待未来的一代,又是如今最怀念过去的一代。
结果就是这个过去和未来两头挂念,那么干脆过去和未来两头乱跑的电影。
这电影是80后的任性。
放任时间的悖论不管,是任性;主动儿戏化和二次元化,还是任性。
一切稀里糊涂的过程性的步骤,也就是所谓的人物成长弧光,都直接丢给一串交杂着动漫ACG与流行符号学盛宴的后现代意识流快剪,是任性。
刚玩出一个还挺有意思的反向下蛊——服下毒素再每天坚持锻炼实现代谢的“倒逼自己”模式,马上就跟进一个“不借给他街霸就能在以后打败他”的脑残闭环,是任性。
穿插个“影厅设备故障”的花活,自嘲个“没用的蒙太奇”,布置个没来由的《我爱我家》客厅,让自身更像一种打破介质壁垒和媒介壁垒的“元电影”,依旧是任性。
刘连枝走上救生艇前罗列的那一堆关键词,这个场景和这串名词,更是把独属于这代人的旧日时光的所有元件,和女神、和爱人、和在未来全身而退的逃生,彻底同构化了。
能傻傻相信过“对着朝阳跑个步、骑个自行车、举个杠铃,就算是宣誓浴火重生、由此走向更美好的自己”,也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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