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读完《三体》:人类的“得分点”与“失分点”

文化   2024-07-09 13:34   浙江  

最近终于把《三体》全套给读完了。
我一直不太看科幻题材,但这书属于“你再不看就会与很多人失去共同话题”的那种存在。
超越特定类型范畴的、形成全社会覆盖的影响力,此即所谓“出圈”。
要不把“出圈”换个更“三体色彩”的词儿?——破壁。

好,破壁。我读科幻少,也是由于我作为资深文科生,与科幻故事里必须涉及、必须作为前提而存在的诸多定理、公式、规则、名词、概念之间,存在着理解隔膜,存在一道“壁”。
猜疑链、技术爆炸、宇宙社会学、星际战争、黑暗森林法则、量子、核动力、辐射帆、坍缩、奇点、归还质量与新纪元……这都是壁。
当然,壁也有华美的和朽坏的,黄泥壁也是壁,九龙壁也是壁,穿不过去的壁,也不是非要穿过去的,因为壁不是门,壁本来就用于遮挡,用于遮挡的壁,还能用于欣赏。
一言以蔽之,没完全理解,也能看得很爽。
众所周知,出色的科幻,或者说得再大一点,出色的浪漫主义创作,多少都会吻合这样的标尺: 用最具像的景观和体感,来写最辽远的抽象,用最丰沛的感性,来写最严谨最不可冒犯的理性。
说得再高能一点:用最能被现存物理学规则和宇宙学认知所收纳解释的逻辑,来写远超现存物理学规则和宇宙学认知、颠覆现存物理学规则和宇宙学认知的方向、现象和真相。 
说得再低能一点:用尽可能通俗的界面,来阐释它自己的脑洞闭环。
要深入解析一个设定的原理和逻辑,调动复杂的知识与超知识结构,但无论你是否理解,问题都不大,作者会在完成解析之后,将此设定浓缩成一句简明扼要的话,供你以“想不明白没关系、记住这个结论就好了”的方式随时调取,比如,你只要知道“智子挡在所有的路上”,就能明白人类与地球文明正在遭遇的困局和各种行为动机,至于“智子究竟是怎样挡住了人类科学”,你理不理得清都没大碍。
“最高级的想象来自于约束”:世界观架构及其内部规则的预设,然后在其中一次次自圆其说。赋予虚幻空间以物理规则和演化规律。就像为神灵绘制全套的血脉、经络和骨骼。
这就像啥呢?壁上开出许多窗,这窗能透出壁后面的景物,也就一定程度稀释了遮挡,但这窗依旧不是让人穿越的,窗没有充当内应和卧底来摧毁壁,窗的造型各异、玲珑剔透、雕花木格、光纹日影,只强化了、加构了对壁的欣赏。

话说回来,《三体》再成功,也仍然是通俗文学。
啥叫通俗文学和纯文学的区别?前者人物为情节服务,后者情节为人物服务。
逃亡者章北海,反抗者叶文洁,玩世不恭者史强,执剑者程心,永恒流放者、异星卧底者、童话讲述者云天明,面壁者、执剑人、守墓人罗辑。他们散布在时间线的不同拐点上,各自带领这故事往前走一程,确切地说,是各自被这个故事带领着往前走一程。 
但他们都是过客,他们都不是主宰者。 大家都是作者“叙述需要”里的提线木偶,也都是作者“表达需要”里的符号载体。

他们几可分为三个类别:先知哲人型、铁血烈士型、圣母女神型。 这恰好是人类超越性价值的三种极致演绎形态。 
“构思”所撑起的野心过于盛大,留给“描写”的难度凭空增加,留给“塑造”的余地则无限被压缩。
壁造得太磅礴,雕花窗棂上的一个配件总容易被忽略,你也许会细看九龙壁上的一只龙爪,但你往往懒得细看万里长城上的一块砖。

所以《三体》的人物被诟病不少,尤其是越到后面,“构思”形态的极致化、洪荒化、类宗教化乃至超宗教化以后,人物越发崩得严重。
比如被读者骂得很多的程心。
不过,至少在作者的一厢情愿里,懦弱、纠结、优柔寡断、妇人之仁的程心,很大程度上,缝合了自叶文洁起始的对人性的失望。
人作为人的部分之溃堤,是三体灾难的起始,是地外文明真正进入地球防区的触发器。 死神永生,一头扎进宇宙的弱肉强食中,灾难启动之后的地球实则已无救赎可能,但人类总归要留下体面而逝的高贵,证明自身在道德意义上的与众不同。 
总不能用社会达尔文主义就为整个宇宙做完注脚。
故而程心体现的是人的弱点,但弱点不同于缺点更不同于污点,正是弱点,弥补、覆盖、缓释、平衡了既往与当前那所有泥泞狰狞的污点,方才给了底气和勇气,带着文明未死的余波,再往更远更深处,走上一点点。 
人类社会走到尽头的时候,为了留下自己的遗言与墓床,所能选择的最后介质与最佳介质,竟然是岩洞石壁上的刻字与浮雕。文明绕了漫长的圆环,终究回到了生涩的童蒙时光。
程心两次错过拯救人类的机会,两次都是因为她身上最浓烈的作为人类的属性。
而在最后的最后,当宇宙面临归零与重启,我们所能看见的火种和余晖,我们所能选择的义无反顾与问心无愧,也无非是责任与爱而已。

在高校里给学生们讲科幻电影时,我做过一个粗浅概括:科幻从浅入深,大约要走过四个发展层次,它们可以依次写为——科学很有力量、人类很有力量、科学其实没那么有力量、人类其实没那么有力量。
按这个模型回看,《三体》颇有点第四层次(也是最高层次)的味道。
放在一个“因为开拓了无限宏阔的时空维度,个体生命的量级比例被无限压缩,至少在感觉上,前所未有地凸显了人的渺小”之文本当中,写人的“失分点”远比写人的“得分点”更出彩与自如。
前者就像程心,就像早期的罗辑,就像后期的叶文洁,就像蓝色空间号,就像那十年,就像后来的那些纪元,就像在公众舆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瞬息万变中,随时调换着救世主身份、怜悯施予对象与全民公敌角色的人和物,就像人类一次次重新评价、估计、解释和利用三体文明本身。
后者则无非是把一些抽象的、语焉不详的、学校道德法制课级别的褒义标签,找一些安放代言体一一对应,勇气——章北海,悲悯——程心,豁达——罗辑,牺牲与守望——云天明,甚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骄傲——叶文洁。
尤其在第一部中,人类的早期困境几乎都来自自身的弱点,无论是贪婪还是嫉妒或倾轧,而作为鲜明对比的他者,三体文明虽然看起来冷血且以侵略为要务,但它的困境反而来自外部,来自自然环境的恶劣与不可规避。

别忘了,中国上一个或者说第一个科幻热发生在上世纪80年代,那是科幻作为大众文化文本却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知识分子写作职能的奇异时代,它从起点上就必须涉足启蒙、创痛、民族性、人的解放和实现等更深远的立意、更以身犯险的表达。
这惯性延展到了《三体》,延展到了《三体》中内在的精英主义,延展到了文明的多义性、人的有限性、道德的相对性。
它整个情节都在围绕着拯救人类而展开,但它整个情节的结构性动力根源,却恰恰来自相反但情绪里:民粹狂热的年景里知识精英的浩劫与蒙尘,催生了对人类的失望、并对异星世界开门揖盗。
异星世界倒逼人类重新体验了自己曾经对同类犯下的所有罪行:保留地移民计划,对原住民的驱赶与清洗,人类文明自身的扩张过程里,早就以别无二致的残忍,积下过同等质地的斑斑血债。
知识精英在人类之外找了一张答案,来填充人类内部的无解,结果发现,那不是一张答案,那只是一张新的试卷,而且是,永远找不到答案的试卷,因为这张试卷的外面,没有外面了。
在他亲手为宇宙创制的生存竞逐法则中,责任与爱究竟有否存身,连大刘自己也缺乏信心,他只能在一场场大灭绝与大延误里,一次次启用作者的特权来开外挂修改器——再找一个理由、再建一处次元、再留一些幸存物,空间上说服力不够用了,那就逆转和凿穿时间。
他做不到许诺胜利,他只能强行延续。为了诗意与情怀,不惜再生造一些新的技术和设定出来。这才有了第三部收尾处,那些又臭又长的“片尾彩蛋”。
想象力的最终形态不是自豪,而是孤独和悲凉。因为你并非征服了所有,而只是到达了边缘与尽头。
它们都是超越我们认知之外,以我们的思想和语言所完全无法装载和触达的东西。

没错,以我们的思想和语言所完全无法装载和触达的东西。作为一个泛神论者与佛教徒,此书最让我神往的,反而是这个维度上的东西。
书中的神学永远能被书中的科学所解释,而书中的科学却又在无意中对接甚至验证了书外的神学(玄学)。 于是,一种科学化的玄学,或一种玄学化的科学,完成了闭环衔接,无处不在地全覆盖我们的阅读体验,就像进行二维展开后的智子包裹了星球表面。 
讲到底:更大的收获反而来自内容之外,来自那些过度联想的部分,来自读者自己而非作者的脑洞当中。

它在一次次为我印证着佛法的开示:世界与文明的随机性、程序性、平行多线性。 
四维空间,糖果核宇宙和纳须弥于芥子,科学与佛学最究极的贯通得以兑现,而我们也终能明白,何以佛反复开示说,此世的一切概念和语言,都注定在一个更高层次的证悟与解脱面前,彻底失去能指所指的意义。
每一个质子、中子和原子内部都存在一个极其复杂的高维宇宙,其中完全可能有数不清的文明与智慧栖息着,只不过我们无法想象、理解和描述而已,因为那是和我们截然不同的东西、截然不同的维度。这不就是“如是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
用游戏来借用人类世界的背景,以大家能理解的方式模拟三体世界的变化,实则二者天差地别,前者根本无从想象后者,这不就是《金刚经》中“假名”的意义吗?——只能用这个次元中的语词来描述这个次元外的东西,所以一切都是权宜、都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长老对申玉菲给出的那句解释:“佛祖的存在是你不能够理解的存在,而她所说的主,是以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着的。”这不就是“胜义谛”与“世俗谛”的差别。
乃至曲率航迹、黑域、低光速之内缓慢的时间相对性,这不就是“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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