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电影很不错,却也没到一流神作。
但这电影让我非常共情。这电影能让非常多的人非常共情。这电影里,有着非常多的人的,非常多的痛楚镜像和创伤模型。
所以我真心推荐身边一切觉得孩子“不够优秀”的家长、和觉得学生“不够努力”的老师,都去看看这部电影。
觉得孩子不够优秀、觉得学生不够努力,是这世间最屡见不鲜的通病。
觉得别人不够怎样,往往掩饰的,都是自己的虚弱和无能。
看这电影前一天,我刚在朋友圈记录了自己的一场梦境:化学课忘带教材与作业,然后焦虑恐慌着惊醒。
那是我定期反复出现的两个梦境之一,另一个是一张做不完的数学卷子,不管怎样拼命写,题目都还剩下大半。
我的求学生涯里,很少会真的忘带作业,我的求学生涯里,也几乎没怕过数学考试。不要脸说一句,我自幼是学霸考神,一路名校势如破竹读到博士。
但中国式应试教育的PTSD,无人能幸免于前,无所谓你是考神还是考废、学霸还是学渣,民办三本有人抑郁跳楼,北大清华也有人抑郁跳楼。
所有人都在越陷越深,所有人都在重蹈覆辙。
这是《年少日记》的第一个新颖之处:优等生的不快乐和“差生”的不快乐互文互换,嵌在成年人视角和少年人视角的互文互换当中。
这个教育里没有胜利者,只有幸存者,以为自己早已遗忘、却总能在某个瞬间的细节里被反刍刺痛的幸存者。
作为一个“小时候万千宠爱在一身、被亲戚朋友邻居家所有父母奉为榜样、拿来一次次敲打鞭策教育甚至羞辱自己孩子”的模范标杆,我终在岁月蹉跎中,亲身验证了“读书好”在人生复杂的展开形式中,兑现不了任何确切的东西,它不过是年少时所有人都被迫参与、又被迫接受其裁断遴选的、一场偶然之极的荒诞游戏,你在那里面“玩得好”,也只是在“那里面”玩得好而已。
长大后你总会成为想要成为的大人,殊不知,更多人拼尽全力,也只是成为了“大人想要你成为的大人”。
我也成了一个乏善可陈的中年人,我也在大学教书、目睹新一轮刷题做卷子大逃杀的幸存者、带着倦怠麻木的厌世眼神进入我的课堂,我也要关切他们的情绪稳定、心理健康数据,排险扫雷,提防任何意外发生。
带着一身旧伤去呵护一群人的新伤,目送一代代年轻生命被煮成干尸却补天无力,这凄惶人设,我与电影男主别无二致。
哦对了,说到男主,我看NBA颇多,常听一句术语,叫做“在防守中把XXX藏起来”。这XXX多是队内头号球星,也就是“男主”。头号球星多以进攻见长,至于防守,从能力到态度,都是短板。
故而要把他藏在防守体系当中,让对手找不见他、不能针对他做文章。我支持的达拉斯独行侠队,当初藏起诺天王、如今藏起东契奇。
《年少日记》也是一部“在体系里把男主藏起来”的作品。
因为在前半程中,你很难判别哪个才是男主。
电影详写的角色其实并不多,却偏偏给你一种“众生迷离”的普世环绕感,闪回、虚焦,当前的无力和当初的崩解,直指人心曲径通幽的复沓难寻。
因为多线展开,每条支路上的主体到底是哪个、是否重合,会频频产生近似误会蒙太奇的效果,如果说vincent和班长是不是遗书的写作者倒并不需究底,那“当初跳楼的原来不是弟弟而真是哥哥”,这个视点转换则释放出相当奇幻的味道,你固然可说,非要用死亡当燃剂、才能激活一个人内心的义愤和不甘、推翻对这整套价值秩序的体认,此为最大的伪善和冷血,你亦可说,兄弟你中有我的位移,让悲剧愈发具有渗透性和延展性、愈发静水流深:他在日记里幻想优秀,我在现实中扮演优秀,我们都是优秀这个词的奴仆,甚至我们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我们究竟谁才真实存在过,也成为哲学性的疑惑。
你判别不出男主的原因,是你判别不出谁才是死者,谁又是活下来的那个。你可以认为这错位剪辑的障眼法是有深意的。前面说了“无人幸免”。活下来的,可能也提前死去了。
这是《年少日记》的第二个新颖处。
第三个新颖处在于:表现少年心理问题的作品,往往会聚焦于其个性特点,聚焦于其和主流间的格格不入,或者说聚焦于那份天生叛逆、不愿融入的龃龉——说是“少年问题”,却是“问题少年”。
但《年少日记》里的小杰,他一目了然是不存在任何问题的,他和善孝顺、循规蹈矩、听话懂事,从不与任何东西格格不入(寡言的弟弟其实比他“问题”得多),他将“对不起”挂在嘴边,始终认同着主流的秩序,并渴求被这个秩序所接纳表彰、至少是被提携和包容。
他唯一的“问题”,只是反应和记忆没那么敏锐、学习上不太灵光而已。
这本该是最不成问题的问题。
但众所周知,在我们的社会里,这是一个能压倒一切的问题。
有了这个问题,你喜欢的漫画会变成问题、你喜欢的玩偶会变成问题、你喜欢的钢琴老师会变成问题、你和弟弟的一次天台狂欢也会变成你一个人的问题。
有了这个问题,即使你被嫌弃到厌世、终至决绝离去,加诸身后的依旧是“脆弱”、“矫情”、“不为家人考虑”、“不值得同情”的骂名。
而离去的你,连仇恨都不配有,你只能相信,没了你他们都会过得很好。
都听过我对往日香港电影黄金期最大神采和魅力的概括:明明是一座国际大都市,却涌动着无处不在的江湖气。
这是新颖与陈旧的并置张力。
同理,明明是贵族学校、双语课堂、钢琴证书组成的现代精英教育,骨子里仍是整个东亚社会最习惯的十年寒窗、悬梁刺股,以家庭与族群为名的修罗场,和背后磨牙吮血的爹味噩梦,那些有条件的、作为面子和荣耀交换的爱,那些世袭罔替的、代际嬗递的内卷与内耗。
这一种新与旧的并置,就不那么有神采和魅力了。
它只不过是把自己打扮成了新的,最入骨和保守的旧。
东亚文化、中产陷阱、香港社会阶层固化焦虑、多子家庭内部的潜在紧张关系、婚姻中畸形的不对等和父权之膨胀、全职母亲的失语和隐忍,默认自身为裁夺者与评断者的爸妈,默认自身为榜样与模版的弟弟,“站到门口角落去”的学校老师,“等他哭够了我们再开始”的钢琴老师,“他站着会不会也睡着”的同学们,“死的是另一个,哦,笨的那个”的亲友们,没有什么是无辜的,但很难说哪个才是真正的罪魁。
这是结构性的、是历史性的、是社会和文化的,故而,是任何个体案例里、个人样本里,绝对无解的。
于是最后只能拿出一些看起来具有超越性的东西,比如爱与温柔、发现和体谅,拿出一些看起来几近儿戏的自欺,比如象征第二人格的可对话的公仔、比如空阔山道上的忘情大喊,用相对和解来让步,让女友在配音片场阅读日记,听父亲临终哭诉想不起哥哥的样子,留下私人电话当知心热线,教室门口对每个人说拜拜,改口把蛋糕叫回vincent,都是相对和解。
电影还有其它的一些瑕疵:
就叙事本身来说,几条线间的关系并不显著,若说是因果,则太想当然,若说是递进,则太不明显,若说是对比,则太过整齐。郑老师自带那样一个前文本,起初面对校园霸凌案的裁夺,也依旧在追究和二次伤害着受虐者。
朋友说不喜欢这里面的感情戏,我也不喜欢。林雪儿的存在更像一个工具容器,恰到好处接下每一场必须发出的倾吐,替观众站到近在咫尺的位置去打卡“你看这就是他无法愈合的伤口”,然后再听取他(导演)的解释。
但我依然喜欢这部电影。
我依然希望所有人都去问一声: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非要变成这样?
从《白日之下》到《年少日记》,一批香港新导演把早已干涸的死水硬生生搅出些微澜的企图,完全切割于旧日港片形貌之外,以现实议题和人心观照,走一条更像台湾片的方向(它的台版海报上甚至还印着“阳光普照”)。
但二者终归在路径依赖上截然不同(无论是对内地市场和资金的靠拢,还是对往日工业化体系的沿袭),所以,未来大概还无限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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