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娃娃》:横行“爸”道

文化   2024-07-19 14:23   浙江  

《抓娃娃》票房挺炸,争议也挺多。

公子落难与穷人乍富都是中国文化里最喜闻乐见的故事母题,后者开心麻花已经玩过(比如《西虹市首富》),于是操持起前者。

当然,落难来自内因而非外因、来自主动安排而非被动承受,公子也就成了棋子,何况,对应在旁的还有一位已经被剥夺了棋子资格的大公子,原来,有些棋子还会变成弃子。

富人有心过穷日子这件事,将近三十年前的《甲方乙方》里就已经启动过了。


话说回来,在庞大的假定性里,让所有人为一场错置奔忙、从一场错置里获利、再替一场错置圆谎收场,一直是开心麻花的不二法宝,无论是《夏洛特烦恼》里的时间错置、《羞羞的铁拳》里的性别错置、《独行月球》里的处境错置、《驴得水》里的身份错置,还是这一回的阶层错置。

错置可以暴露很多,也可以掩藏很多,可以是活态也可以是拟态,可以是猛药也可以是代餐粉,就看你怎么用。


它的整体设定,其实是具备充足的现实指涉价值的。

毕竟,在当前几近万劫不复和无人生还的中国特色育儿焦虑里,哪对父母与子女不在彼此侵占与剥夺着各自的人生,哪位全情投入的爹妈不在享受着自我奉献、自我牺牲、自我满足与自我感动的廉价幻想,哪个个体不曾被以最冠冕堂皇的为你好理由安排得明明白白,哪个人不是数位算法的奴隶与闯关打怪的西西弗斯,哪个孩子不曾被当作标准化产品一般,踩着说明书式的成功学指标,接受流水线般的锻打、塑造、拼装、检验检疫和质量认证?

充其量,电影里的这份产品,因了财大气粗的支撑,看起来更加极端、也就更加“订制限量款”一些,但是别忙,你是请不起一整套私人班底来保驾护航,可满大街的学科培训辅导与才艺特长班,满网络的鸡汤说教文与育儿视频号,满飞机满高铁的暑期游学体验营、北大清华参观团,满医院的视力矫正、牙齿矫正、学习障碍门诊、生长发育门诊、测骨龄、隔包皮,哪个不是你独家鸡娃工厂的理想外挂部门、哪个不是你间接意义上的NPC员工、哪个不在满足你予取予求的服务外包?你还好意思天天自我解嘲着辩白,说你就是个普通人你也只想孩子做个快乐的普通人,瞧瞧你那份苦心孤诣事无巨细,哪一点不像在为跨国财团培养王朝接班人?

喜剧内核是悲剧,这句话已烂大街,但教育,还真就是全中国受害人数最多、施害人数也最多、同时还是受害人和施害人重合率最多的悲剧。

上述一切,浓缩和隐喻了社会问题的焦点,也就理当揭开和戳到社会群体的痛点。

但是,我们并没有看到多少痛点,如果说一部暑期档的合家欢喜剧,把笑点的优先级排列在痛点之前,还勉强可以理解与接受,那我们真正一路看到的,竟然更多是爽点、燃点,甚至,动情点。


这爽点爆发于“不要在极端条件下考验人性”的情景观察秀里,爆发在大门敞开、周遭无人、依旧见钱眼不开、轻轻关闭收款柜、还回头提醒店主多加小心的一系列君子慎独当中,爆发在围观者从紧张到释然的情绪解脱过程里,那句喜极而泣的“继业好样的”,几乎是替观众们统一喊出。

这燃点爆发于决策分析、知己知彼、打破惯性思维、以超出竞争对手的路径创新锁定最大收益目标的捡垃圾大作战里,爆发于把满草坪的塑料瓶变成海洋球狂欢的战利品炫酷展览里。

这动情点爆发于“以后的路,我想要自己走”的斩钉截铁之后,炽烈阳光下的踩水而走,仿佛二十年的压抑与荒谬,就能在母亲的一个含泪点头的首肯中,彻底完成原谅与放手,刚说完一大段爹味儿自辩的老父亲,只要冲着背影多问一句“晚上还回家吃饭吗”,就能替那些翻手为云的PUA原罪,洗白所有。


发现没有,这个电影的落点和焦点是儿子,是马继业,但这个电影的视点和支点是马总,是沈腾,绝大多数时候,导演也好、观众也好,是自觉或不自觉地代入在马总、代入在爹的位次上看这个故事的,所以才能一方面开了全知的上帝视角、一方面又能时不时地享受一些悬念感的紧张——这紧张可并非“我是被蒙在鼓里的儿子,我身边究竟正在发生些啥”,而是“我是把他蒙在鼓里的父亲,我能不能圆上谎、度过又一次的紧急情况避免穿帮”。

于是,当电影在最后终于把视角交到了儿子身上(这与儿子赢回“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宰权几乎同步完成,且完成得非常童话、想当然和轻简),它依旧忍不住以父亲的角色,作出补充性的、求原谅的解释说明:

你不是最后还是考上你想去的体育大学了吗?你是用705分考上的呀,没有咱这些年的完美积累,你真能拿到这个705分吗?你再瞧瞧最后那场马拉松比赛里你的表现,事实证明,你也没多少跑步的天赋呀。

哦对了,没多少天赋和成绩,还是可以放手去做,这仿佛,也算富二代的特权。看呀,你不还是在享受父辈的余荫么。

你说这逻辑很恶心吗?很恶心。你说它说错了吗?在它的那个逻辑闭环里,它倒也没错。

而至少这部电影,并没表现出太强硬和清晰的,把我们带出这个逻辑闭环的企图。


这是它的浅尝辄止。

注意,我用的词是浅尝辄止,而非避重就轻。

因为避重就轻是个贬义词,而浅尝辄止是个中性词,它或许来自于许许多多可说又不可说的无奈。

就好像,“看见瓶子就忍不住要捡”的童年阴影,会成为电影的最后一个笑点,“送他个弟弟妹妹”的“再开个小号重启练级”的物化思维,会成为电影的最后一个彩蛋。

笑点和彩蛋,都是最轻松愉悦的、最适合笑过就丢的东西,尽管它们背后,分明装载着无解的狰狞。

“想那么多干嘛,它好歹喜感充沛、情节流畅”,类型要素的完成度固属难得,但一旦成为万能的搪塞,总归让人遗憾。

就好比,写到这里,我已经可以预见,当我把此文发出以后,评论区一定会出现“人民群众喜欢,你算老几”的攻讦。

殊不知,“用围观富人的装穷、来假想性地拉平世界的不公”,本就是“人民群众”最大的致幻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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