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拥有本年度最大而无当的豪华片名,顺带手在院线里误导了中国观众,连广电总局都毫不犹豫引进它:美国的内战,岂不是咱最喜闻乐见的、“彼之砒霜我之蜜糖”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选材。
甚至有把标题干脆翻译为《美帝崩裂》的,一冲眼以为哪位激进派网友临时写成的爽文。
但谁看谁知道,它只是一个小切口的作者电影,它的实质是公路片(其实用不着“实质”,表层上也是,一目了然),再杂揉进废土、末日、甚至丧尸片的诸种力道。
公路片其实很适合讲历史与政治:有足够面位、向度与纵深,去把命题的多个定义一一拉出,用不同场景和奇遇,分别浓缩展览。
公路片也像西部片一样,尤为适合美国,它的原型记忆依旧是新大陆童蒙时代的拓荒开垦,与新教徒或淘金客远涉重洋的冒险。
当公路片对准美国的政治,与政治背后的历史,你却发现,它好像有种“故意不让你们看到想看的东西”之趣味。
导演对内战的由头、焦点、对垒构成压根不作解释,忽略所有来龙去脉,直接结果逆推——不管为啥发生,只讲发生了啥。
于是镜头里只有进行时,只有国土正在被烙上的疮痍,与人性人心正在发生的裂痕。
当然,结果其实也是原因本身:是人性人心的异变导出战争,而不是反过来。
这就近似了当下世界,近似了我们正在见证与亲历的,日益加深的难言对错的撕裂。
对目前的地球而言,何止美国,几乎所有地区所有场域所有族群里,“内战”都是一种还没彻底展开为物理现实的心理现实。
有时看看网络评论区,我没有丝毫怀疑,如果身边某些人握有一把枪,他们会毫无顾忌和犹豫地射杀我,就像这部电影里,公路旁随处可遇的莫名其妙的武装力量一样,哪怕他们在生活中,曾经显得又怂又蠢又爱装。
公路片必备显性要素是啥?几个人、一辆车、一段旅途。。
公路片必备隐性要素是啥:第一,通过旅途,故事中有人对自己、对世界、对生活的认知发生了重置;第二,通过这段旅途,我们对故事中某个人的性情、能力、人格的认知发生了重置;第三,通过这段旅途,故事中这几个人对彼此的关系的认知发生了重置。
别说公路片,连旅行综艺都是这么操作的。
《美国内战》中,这几点并不确切,或许因为几位主角都是记者身份——都是素材的采集者,而非提供者,都是传输介质,而非反应堆与培养皿。
与记者们必须在每个兔起鹘落的现场立即对齐对准的镜头焦点相悖,公路片的故事结构常常是主动失焦的,主动从焦点变成散点,此片尤为如此。
也许它的如意算盘是,在极致的混乱中,去讲一条目的地极为清晰的前进(甚至用字幕标有距离首都的里程数倒计),讲一群保持极度克制冷静的旁观视点的人们,然后再在这群人的极度克制冷静里,讲他们内心极度的灼热和痛楚。
但事实上,它和它的主角群体、和主角群体所具备的某种属性与特征,始终纠结在奇特的态度摇摆里:一边由这些人去记录,一边致敬这些人的记录,一边又在怀疑和消解记录的意义。
作为一个学传媒、教传媒、广义上也仍在从事传媒的人,我确实一直在边看边问:新闻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为了拿到一份别人尚未拿到的专访或图像,你一头扎入虎穴狼巢,但你迅速发现,一切远比你想象得更加残酷,残酷包围和倒逼出你的情绪,那些作为记者本该远离的主观情绪。
上一个奇遇里,你们被允许拍摄尸体;下一个奇遇里,你们自己几乎被变成尸体;再下一个奇遇来临前,你的同事已经成了一具被运走的尸体。
那个叛军士兵如此不紧不慢、如此悠哉悠哉,一个个询问你们的家乡再决定你们一个个的死活,恍若郊游时在餐馆偶遇搭讪的酒客,生杀予夺的权力持有让他无限迷恋这一刻,迷恋对眼前众生的拿捏和裁夺。这一刻里他分明远比你冷静,原来冷静的极点叫做冷酷。
在绝对的无差别暴力跟前,你的冷静反而成了一戳即破的笑料。 你无从保留之前预设好的旁观立场,你无法再用冷静客观的态度为自己框出画地为牢的安全区,你恍惚觉得,恪守中立四个字,也显得迂腐而书生气。
更讽刺的是,你以传递信息为己任,结果发现,你自己掌握的信息也是短缺、盲目甚至错误的,首都眼见沦陷在即,你还在谋划着用最尖锐的提问去和总统过招。
故而,导演始终没有把这趟拍摄报道之旅的动机无限拔高化,没有作类似“守护真相”、“无冕之王”、“历史的初稿”的价值赋能,除了开头旅馆电视机里和旅途广播里送出的陈词滥调招人厌倦,其它细节里,电影并不曾强调人民正迫切地需要新闻。
而且,剧情里被拍下的所有,后续会发挥什么作用,会在哪里被看到、会被哪些人以什么观点看到、会不会被看到,电影统统没说。
就像不交代战争的源头一样,电影也不交代新闻的后续和余波。
不过,导演也没有把这趟拍摄报道之旅的动机无限庸俗化,没有“我要用这篇报道证明我的能力”或“我一旦发了这篇报道就能赢得巨大名望和荣耀”的实用主义谋算,喊出“拍到就是赚到”的是另一组同行——讽刺的是,他们是拍视频的而非拍照片的,这算不算平面媒体最后的骄傲与倔强。
好了,没有拔高化也没有庸俗化,一切就只是一种职业性的兴奋本能。
无疑,职业性是个中性词,不带道德褒贬。
Lee的中年危机也是职业性的,职业性的圆熟和激情退行,Jessie的年轻冲劲也是职业性的,职业性的无惧和理想漫溢。
抽离了情绪甚至道德的职业性真的具有合理性吗?无限强调不加评判、不设立场,是不是也属于对人性自然反应的违逆?
在画面中的每一组前进阵列和队形里,记者举着相机而军人举着武器,他们轮流按下自己的扳机,这让摄影镜头是不是看起来和枪口一样冷血,一不留神就会变成帮凶与和声。
“我从没这么害怕过,我也从未感到如此有活力”。
存在主义与犬儒主义,一线之距。
与国家的分崩离析对仗展开的,是记者团队内部的裂隙,和记者个体心里的裂隙,这裂隙同样不建立在任何具体矛盾上,而只是由失望、虚无和疲倦所自然催生。
但裂隙依旧没阻止职业性,但职业性依旧没改变任何东西,也没流露任何温情。
lee为了救护Jessie而中枪倒地时,Jessie甚至来不及悲伤,她近乎本能地选择与Joel继续前进:她要拍下最后也最重要的一个镜头,Joel则要让临死前的总统说出最后的乞怜,以便将之用作新闻稿的导言。
这仍然是职业性,自我宽慰的职业性,于事无补的职业性,不乏勇敢的职业性,疑似冷血的职业性。
这是无力?无畏?还是无谓?
没有答案,而且,我感到,这电影压根不想找答案。
这电影也是职业性的,也是中性的。
想要映射眼前,却又浅尝辄止或说欲言又止,不曾实现更确切的到达与穿透。
想要抽空成末日隐喻符号,却又没能升华成宗教式的俯瞰。
连影像风格都存在显著的前后断裂:上半程极为克制用远景和消音来表现对杀戮的窥探,收尾部分却沉浸式还原交火现场。近景手持拍下许多定格的狰狞血腥,交错作为变奏的却是绿树草坪的诗性长镜头延展,是所有那些浪漫色彩的跳戏——森林、原野、田间别墅、操场上的露营者社区、深夜的饮酒和恳谈、飘飞的火点好像烟花。
电影与那几位记者一样,具体的勇敢撑不住宏观的无力,做了一些专业范畴内的事情,然后再次陷入静默无言。
有没有一种可能,电影、新闻、记者、导演、职业性,所有这些词,都是在文明范畴内生成、也都只会在文明范畴内发挥作用的概念。
当文明崩塌后,再去寻求这些概念的作用,仿佛缘木求鱼。
在我们信仰和沉溺这些概念的时候,我们往往会忘记,我们离一个文明崩塌的世界,一步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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