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届欧洲杯还没写过长球评，一来我家呆梨早早折戟、心绪低落，二来人到中年精力不济、熬夜能力断崖下滑，两者都是不可逆的无奈。如今到了半决赛，动动笔找找感觉，也算给自己的又一届大赛交差。）
今晨西班牙斩落法国后，不出意外，网友们又开始在各种评论区狂刷那条烂大街的金句：姆巴佩看向亚马尔，满眼都是16岁时的自己。
后浪奔涌、人才继起，让此话即插即用、在各种对象身上随意套取，以至于大家几乎忘了，这场景里被塑造成一脸慈母相的姆巴佩，自己也才26岁。
是他成名太久，无论早熟还是催熟，都误会了时间的刻度。
真正的垂暮感，来自他身后的整支法国队，不对，其实法国队也自带一个时间认同上的恍惚：
他们已把“整个国际足坛牌面上的最强者”之地位维续八年，这八年里他们先后收获世界杯冠军、世界杯亚军和欧洲杯亚军，但除去2022卡塔尔史诗决战的下半场（2018决赛虽进球多，也是利用了克罗地亚的弹尽粮绝温水煮青蛙），他们几乎从没踢出过山呼海啸、马踏联营的脆利感，他们一直在留着力、攒着劲、稳着走、收着踢，他们一直在苟着赢。
明明上手一副清一色，永远只胡最小的；明明坐拥一桌满汉全席，永远只做番茄炒蛋。
明明是爽文大主角，永远只当路边棋摊上端着茶缸慢悠悠赢你半颗子的大爷。
所以，在对其使用“老去”的形容之前，我们总会有点恍惚，因为在我们的印象里，他们明明一上来就是老气横秋的、他们明明已经心安理得地四平八稳地老了好多年，“英雄垂暮”对他们是失效的，因为谁都习惯了默认：他们从头到尾，都是垂暮着当英雄的。
依旧年轻的姆巴佩，因为猝然遇见了更锋芒的少年，让人错觉着“他已经老了”。
不再年轻的法国，因为早就熟稔了老成持重的姿容，让人忘却了“他终于变老”。
你瞧，岁月连开了两个玩笑。
在这个意义上，主教练德尚倒真无限贴合这支法国队的气质：我刚开始看球的日子，兀自年富力强、担任尤文图斯和国家队双料队长的他，已经由于长得太着急，被大家戏称为“小老头”。
在这一刹那冻结了时间。
说回比赛吧。
刚才讲了，之前八年里，只有上届世界杯决赛的梅西，和今天的西班牙青春风暴，倒逼出了法国队“跟着对方一起提速”的效果，然后无一例外，这两场，法国都输了。
能让一个憋死人不偿命的太极大师，脱掉道袍、撸起袖子，跟你快拳对揎，“不讲武德”的你，注定已赢在起点。
法国往昔的憋死人不偿命，要义就在匪夷所思的抗击打能力、和老奸巨猾的抓机会能力：繁复的多线防守层次无死角覆盖，研磨消耗，弹性伸缩，无数次推挡之后，你进入“迟迟打不死对方”的沮丧衰变期，我却慢慢看穿你的漏洞缺陷，找准出招路径，发出直取性命死穴一击。
延续此思路看本届法国，大体架子还在，所谓“一个运动战进球都没有”愣是挤进四强，还是先后对上荷兰比利时葡萄牙的路径含金量，“抗击打能力”至少不曾大塌，然而，“抓机会能力”却在不知不觉中断崖了——你说法国爱下风求胜，看看数据，殊不知，此前每一场，它的射门数都高于对手。
那问题就来了，每场射门数都高于对手，还是“牌面上的国际足坛最强者”，就落一个“没有运动战进球”的结果？
这里边有真核姆巴佩的伤情、“面具封印”、“世界杯比欧洲杯容易”的玄学暗示，有阵眼格里兹曼的状态滑坡，有杀器登贝莱愣头愣脑的游离，有吉鲁的高龄，有小图拉姆的迷失，有科芒的不受重用……
德尚大概走入了一种很古早的回忆，1998年他作为主力后腰拿到世界杯，那年的法国，同样缺失得分决定性：亨利与特雷泽盖都还是初出茅庐小青年、小组赛虐了几回菜，正印9号前锋叫吉瓦什，这位老哥有多喜剧人，拿在今天，什么斯特林，什么卢卡库，全都小巫见大巫，1/8绝杀巴拉圭，半决赛逆转克罗地亚，靠的都是后卫进球——布兰科与老图拉姆。
当了教练后的德尚不靠后卫进球了，他更神，靠对方进球。
那句话咋讲？出来混总是要还。好，这次轮到孔德为对方进球。至于乌帕梅卡诺和楚阿梅尼，他俩基本上属于“没帮对方进球，胜似帮对方进球”。
攻击群不力，只能从后场找预备队，最应急的答案，是沙特联赛正名第一人•谁说去了中东淘金就不能保持状态•坎特，推上去参与组织穿插，但这位一离开禁区前，覆盖与保护瞬间空虚，罗德里暗中小旗一挥，奥尔默与法比安，兄弟们踩盘子偷家了。
“抓机会能力”少了，拆出“抗击打能力”去填，“抗击打能力”少了，基本盘也就没了。
38岁的纳瓦斯临危受命又早早吃到黄牌，为啥不想办法将西班牙的防守重心持续从他周围的保护区调开，把他完整暴露出来，让姆巴佩去一对一持续突击消耗？
为啥还能让他从容套上传中制造混乱、间接形成西班牙反超一球？
登贝莱与穆阿尼在一侧叠加形成的大量传中机会，因为没有中锋，多数时间绕过人头密集区直奔后点，那为啥姆巴佩不去接这个落点，为啥总得由仓促赶到的特奥去接、多数时间还没接好、多数时间还被西班牙就地逮住他身后起速平推？（唯一一次姆巴佩在后点成功接球，再反向传入禁区，穆阿尼立即横移争顶，就制造了领先）。
吉鲁老兵归队充任桥头堡搏命，中锋好容易有了，为啥两翼的高球反而多半变成了地面球？
巴尔科拉上来突破价值已相当明显，那格里兹曼的意义就在于提供大量的横向连接，把这个局部的优势外扩、延展到另外战线、呼应起各自为伍的左中右三支野战军，结果为啥迅速把他换去了右边路，让他周遭没谁可做配合？
格里兹曼还留在中路的时候，如果攻转守以之作为第一道阻截线，那为啥总是放任其孤零零地以一敌多，眼睁睁看着西班牙中场三人组祭出招牌式的小斜线遛猴儿，一个个轻盈游走到他身后？
坎特既然被视为唯一能盘活全局的变量，为啥又早早调整下场？
为啥我从头到尾没看明白拉比奥究竟想干些什么？
鬼知道。
做多了番茄炒蛋，忽然重新得了指令要开满汉全席，总难免思路混沌手足错乱，何况，储备了许多时日的食材，还多少有了点受潮的霉斑。
若说法国的战法奥义在于“勘破并利用对方弱点”，那本届西班牙的思维则在于，“管他娘的，老子就要彻底打出我的强点”。
不用多说，眼下西班牙的强点全人类都看得明白，亚马尔与威廉姆斯两位边锋。
库库雷利亚的频繁上移、莫拉塔在进攻时的外拉输送和参与防反后的外弹、罗德里率两名中卫形成的调度出球群、奥尔默的漂移辅助、法比安的来回牵扯，都是为了打出这两个强点的全部破坏力，上一场被德国压到绝境时，甚至出现过双边锋靠到同一侧的极限操作。
连93分钟二人一起鼓着掌被换下，都仿佛刻意为之的结对加冕仪典。
催眠倒脚十数载，午夜梦回，当初劳尔和门迭塔领衔的祖上，也靠的是两翼齐飞扬名立万——文森特+华金。
合着大家都在致敬上世纪末本世纪初的自己。
倒是有点侥幸窃喜，这要换了五年前，绝对是一场法国守得人困死、西班牙传得人困死的补觉局。
今天双边锋依旧在彼此靠拢，但不是“我去你的那一侧找你”，而是“我们一起内切、去中间找些事情做”。
这个逻辑成立的前提，是前十分钟的摸索之后，西班牙迅速明白了法国单后腰阵型的门户不稳。
即使西班牙不再强调球权，即使法国也绝非糙哥，但不得不承认，西班牙面对世界上绝大多数球队，都拥有一定程度的技术优势。
技战术，技总归在前，战术再合理，技术都有潜能，让它出现某个稍纵即逝的缝隙。
法国门户露出的第一道缝隙，换来亚马尔的世界波，顺手把欧洲杯最年轻进球纪录刷新了一岁半，踢完圆月弯刀回酒店做暑假作业，有人16岁补习刷课，有人16岁拯救祖国。
法国门户露出的第二道缝隙，换来奥尔默悄无声息游入禁区，然后一组穿花戏蝶。
两个进球都有种“这么一届憋闷的欧洲杯里还能看见这样的表演”之欣慰感。
固若金汤，成了年轻人庆功会上的金汤力，哦对了，亚马尔同学，未成年人不宜饮酒。
一天前，拉比奥在采访中如此说到亚马尔：显然，应对一场大赛的半决赛对他来说可能很困难，而要想进入欧洲杯决赛，他需要做的比他之前做的更多。
一天后，拉比奥成为小孩哥封神之作的注目礼与背景板。
爹味儿遭雷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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