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给浙江省内的老牌刊物《中学生天地》写了一个小文章，这个版本比正式发表的，稍微扩展了一些。
起因是一位中学生朋友的来信提问：
“一个人卷能提高分数，一群人卷只能提高分数线，但为什么我们所有人都卷得停不下来？”
这问题尖锐地戳到了“卷”这件事的本质逻辑。
一个人和一群人的效果反差，属于“合成谬误”：让个体获益的行为，反让群体受损。
用那个著名类比：影院里，一个人站起来能更清楚看到银幕，但每人都站起来，可能谁都看不清。
大家都想坐着看，但都不敢第一个坐下来：你坐下，大家也坐下，自然好；你坐下，你无法确定大家也会坐下，一旦大家没坐下，先坐下的你就会吃亏，哪怕赶紧重新站起，也已经遗漏好多内容。
瞧，“一个人卷能提高分数，一群人卷只能提高分数线“，就此变成“一个人卷、一群人都不卷，这个人赢家通吃；一个人不卷、一群人都卷，这个人丢掉一切”。
“一群”是抽象的，“一个”却是确切的，“一群”怎么做无法判断，“一个”却是可控的。没法左右群体，个体只能先压榨自身换得安全感，没办法揣度群体，个体只能先从最坏的打算出发做预防：先假设群体都会卷。
不敢赌大家都不卷，也做不到说服大家都不卷（“大家”中的其他人，也不敢赌你不卷）——这事儿像不像《三体》里的“黑暗森林”法则——所以每个人只能卷自己，来避免丢掉一切的潜在可能。
你说你心态平和、从没想过当状元进北大、只要不垫底有个书读就行，那你看到没，现在讨论重点已经不是“谁都想成为唯一看完电影的人”，而是“谁都怕成为唯一没看成电影的人”：不是谁想赢家通吃，而是谁都不想输光一切——“卷”已从一个追求最高标准（当状元）的行为，降解为一个保住最低线（别垫底、有书读）的行为。
这世上有能接受“不赢”的人，但少有能接受输光的人。于是“卷”裹挟了所有人。
这事完全无解？也不是。但显然解决方法还不完备、还没被广泛接受。
什么方法？容我继续使用影院比喻。
第一条，改变“单一路径依赖”：你们都站起来，那我可以选择放弃看电影（高考），可以去隔壁看话剧（出国或学艺术）、可以去户外打篮球（接受职业教育）。
但如果隔壁话剧院很昂贵、很小众、准入门槛很高呢？如果门口篮球场很泥泞坑洼容易受伤、外加大部分人还认定打篮球太低端会被看不起呢？
好吧，只能继续回影院站着。
第二条，实现“认知形态优化”：重新形成共识——看电影是一个智力活动、而非看谁站更久的体力劳动，所以光把电影内容囫囵吞枣记下是不管用的，还要解读手法、领会主旨，还要写影评、还要自己学着拍，那很多人就会坐下来了，因为他们需要安静地思考、复盘了，因为他们不光要用眼睛用腿，还要用心了。
但众所周知，当前教育中主流学习方式，依旧是非常原始的“拼体力”模式：早起、熬夜、刷题、做卷子。
只因为这是最经济、最直接见效的手段，也确实是“看起来最公平”的手段：谁的影评写得好，见仁见智，但谁把整部电影背下来，却有标准答案可查。
中国社会的超大规模超大体量，决定了“看起来最公平”依旧压倒一切。
好吧，只有继续拼体力。
不难发现，这些年的教育改革，在理论上和目标上，的确都朝着上述两个方向：不要逮住一条道卷，不要用那么劣质的方式卷。
但是，也就是“理论上和目标上”，而已。
这里依然是一座“人人争着站起来、人人抢着挤到第一排、人人都在提前排队甚至插队买黄牛票、人人都不愿按照秩序好好入场按照位次好好坐着的”魔鬼电影院。
这里依然是一处“只有继续拼体力”的大逃杀修罗场。
为了在电影院里拼体力，为了在大逃杀里挤开他人，学校、家长、培训班，都在帮你练身高、练力量、练速度、练弹跳、练块头吨位、练拳脚武功，让你更有效率地比别人先站起来、更持久地踩踏和撞击别人从而更稳健地占据第一排中间。这些有没有用？也不能说没有用。但问题在于，没一个人，好好教过你“怎样欣赏电影”。
因为大家早就忘了，我们进入电影院的最初目的，不是体育竞赛和比武大会，而是为了看电影。
我在大学里教课，不知多少中小学老师，都会拿着“到了大学就轻松了”的望梅止渴的画饼，姑且安抚住自家课堂上那些垂死挣扎的可怜孩子们。
没错，到了大学是该不一样了，但把这“不一样”许诺和降解为“轻松了”，等于将望梅止渴，升级为了饮鸩止渴。
大学就像是一座更宽敞豪华、设备更先进、音响效果更好、片源也更充足丰富的升级版高档影院，而且，还是是限额入场的，
在这里，你不用挤到第一排了、也不用站起来了，你真的有机会好好看电影了。
但好容易进入这座影院的人，全都已遍体鳞伤、气力耗尽，他们在座位上睡着了。
他们，已经看不动电影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看不懂电影了。
这就是中国教育，一场“死命争夺看电影资格、但谁也不想看电影、谁也不懂看电影、谁也不会看电影”的极致荒谬的游戏。
新浪微博：@聆雨子 豆瓣&知乎ID：聆雨子
喜马拉雅播客：“聆雨子的电影聊天室”
小红书：“聆雨子的且行且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