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勒泰》:一梦华胥

文化   2024-05-22 12:41   浙江  

我之于《我的阿勒泰》,勉强算个原著粉。
十年前我刚开始在大学任教,给学生开的暑期书单里,就列入了李娟的作品——彼时她还相当冷门、不为大众所知,也正因此,我自觉有责任推介,让更多人读到她的好文字。
但那毕竟是十年前,这十年里我没再太深入和持续地关注她,当初的阅读记忆也凋落大半,因为要做的事太多、想看的东西也太多,这是我的散乱,一种尘世间的散乱,与那片深山绿草格格不入的散乱。
故而我只能叫“史前原著粉”,或“记忆里的原著粉”。
但这十年我几乎每到暑假都会去一个有开阔天空、广骛草场和宏伟山峦的地方,我在新疆、甘肃、青海、川西、内蒙古以及中俄边境依次旅行,目前只差西藏。
所以也许我心里,仍然一直是原著粉。

《我的阿勒泰》带火了李娟,当然,对这样的写作者,“火”注定双刃剑。
前几日一场直播里,满屏网友都留言:李老师,你后来嫁给巴太了吗?
李老师耐心解释:巴太只是个虚构人物。
我不知她那一刻内心的感受,但我想,她不至于对这份狗血的好奇心哭笑不得,她应是相对平静的。
影视、网络、情节剧、大众传播、流量与收视,此类概念也拥有它们自己的规则,一些不可逆的规则,就像“换季时要赶着牛羊转场”、就像“上衣和裤子要分开洗”、就像“马的头颅要悬挂在村口的树上”,就像“砍价一天的羊却宰了款待留宿的你”,就像“拒绝上交的猎枪”。
“你可以不赞同他们,但你不可居高临下地去改变他们。”

原作是散文诗,是速写、浮世绘和风情画,是田野调查和民族志,唯独,不是现成的跌宕起伏的8点档故事。
故而它变成电视剧的过程,注定是磨合与妥协的过程。
添加了感情线、添加了大男主和灰姑娘、添加了邂逅与别离、添加了巧合、添加了伦理困境、添加了父子冲突与和解、添加了忠诚和背叛、添加了喜剧要素和二次元式的幽默、添加了丑角与反派,我也会暗自遗憾其间难以免去的刻意,也会希求导演本该再做做减法,但我明白,总归是这一切将一个不是电视剧的东西塑形成了电视剧。
这过程里难免有俗气的东西,但别说故事,就连生活自己,不也是由聚散离合、痴男怨女组成的么?
何况,它被改造成了故事,却毕竟是个大多数时候不太像故事的故事。
更多时候,它就像一场长长的梦境。
就像记忆里的某个暑假,你去了某个遥远的地方,你没有留在那里,你还是会回来上学的,但那个地方已能让你用整个余生去怀想。
这个梦境一样的地方,可以叫阿勒泰,可以叫那仁,可以叫仙女湾小道,可以叫彩虹布拉克,也可以叫任何名字,也可以不叫任何名字。
重点是,它被空降到当代人尘垢漫天的内卷修罗场上,像开了天窗的外挂,什么力都没用,就穿透你胸中的穹窿,留下些怅然的涟漪,自顾自地从容,再自顾自悸动。

它天生就是奔着治愈来的,它是补品不是食品,前者和后者的最大区别就在于,它本来就属于“非日常方案”。
于是它写实却又不那么真实、贴地却又不完全着地、及物却又不彻底物化、烟火气却又不悉数油盐柴米,它竟可主动允许自己略微扁平、主动允许自己适当失真,主动允许自己的很多人物都那么简单,主动允许自己被圈为童话城堡、在美学乃至道德滤镜中、进行排他性提纯:那里面唯二存在道德污点的角色,渣男木拉提早早死了,蒋奇明饰演的高晓亮则来自泥沙俱下的南方,他们都被排除在“我的阿勒泰”以外,都不在这个梦境的核心地区。

话说回来,巴太是虚构角色,高晓亮也是,这两个虚构的男人,正反二元,充当着这长长梦境的主音阶和干扰项,主音阶固然天籁圣音,干扰项倒也可以是未伤大雅的白噪音,结果他们就分别落在母女二人内心最寤寐不忘的幽眇中,且都具有某种微妙的“中间性”。
何谓“中间性”?
对女儿来说,巴太是能骑善射、马背上长大的草原王子,但对草原里那些更加根深蒂固的部分、对代表了这部分的父亲苏力坦来说,巴太又未必不是草原的疏离者和动摇者。
对母亲来说,蒋奇明是求财渔色、利己主义的行骗者,但对草原外面那个装载了更大更多的污浊多世界来说,蒋奇明又是许多更加老道的骗子的受害者。
这个中间性向着两头搅动,这就有了戏剧性。

李文秀是这个梦境旅途的视点与记录者,所谓去生活、去爱、去受伤,她同时坐拥胼手胝足的笨拙和蠢萌,和福至心灵的空明与澄净,一边是“Lost in translation”,一边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远”。
张凤侠则是这个梦境城堡里真正的女王——“全世界的女人,你最不需要担心的就是她了”,泼辣、豁达、敢爱敢恨、摸爬滚打,炽烈但又抽离,毫不避讳猝然激发的恋爱脑,也毫不介意猝然中断的卷包会,怎样都行,怎样都止不住老娘我笑看风云驰骋边陲,反正,人活着不必有用,更不是为着讨好谁。
最后,她们一个成了拿着笔书写这片草场的人,一个成了端着枪守护这片草场的人。
这个彻底性消化了中间性,这就有了哲学性。

但你也得承认,现实总归不是梦,或者说,现实总归不是一头扎进梦的外挂里,就能为人类赊出永恒的豁免。
所以反而有很多人喜欢那位铁憨憨托肯,她是具象的、实体的。
所以反而有很多人喜欢那位狐叟般大智若愚的奶奶,她的糊涂,恰到好处地躲开了一些迟早要遇上的无解。
仿佛那匹被科学化驯养、以消费社会的竞技为存在目标的良马,受伤了、心理阴影了,带到那仁的牧民们中间,一点点消化掉创痛,但结果仍是在现代机械的追逐下失控、迎来死亡。
时代风云激荡的触须,或迟或早,也会到达深藏大山背后的牧场,谁也逃不过的。
你唯一能给的,只有活在当下的缓释与复苏,只有亘古不易的献祭与归葬。
梦里的判断题太美太轻易,连选择都异常好做,少男少女一个说我想要回到马场、一个说我可以不去北京,OK,所有恋爱中的小麻烦似乎立即搞定。
导演却没那么傻仁慈,他在你们轻而易举地完成所有和解与互谅之后(连苏力坦这个钢板老直男都软化了),丢出全剧唯一无解、但又必须立即去解的二选一:要保住爱马,还是要救下爱人。
残忍吧?可是,拒绝折衷主义,也算游牧民族尚武血性中的基因啊。
话说回来,游牧民族也不是为我们输送审美养料的他者,他们也有自己的题要去做、自己的坎要去跨,“传统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已经点破了某种对象化、客体化的沉醉,这句话本身很书生气,但它却让这部剧的视点与情绪变得不那么书生气。

梦境与现实,就这样艰难地、某种程度上也是一厢情愿地,在若隐若现中得以缝合,有时几乎能缝合出一些魔幻的变形裂隙:有人开着车遛马,有些牲口在舔广告橱窗里的刘德华。
但踏雪的死已经关闭了梦境中最飞扬、最有神采、最具备童话味道的线索。那被血色滤镜填充的撕心裂肺的一幕太像一个隐喻性宣示:某些古老而悠扬的形态,终将葬在自己最爱的土地上。
你的青春少艾、你的渴骥奔泉、你的明眸善睐,在一路的板荡里弭平。
就连它的播出时间和平台:中央一套,黄金时段,贴片广告是“乡村振兴”的公益宣传……都在为这个梦赋予诸多重负和解读,让它尽可能在意义和价值维度体现出另一个层面的实用性,就像青春版的《我和我的家乡》,或者绿色版的《山海情》。
好在,张凤侠最后的那滴泪、李文秀最后的那抹笑,撑住了它落幕时的渡尽劫波。

反正,在充斥着赢家神话、胜者荣耀、慕强膜拜和财富幻觉的中国屏幕上,太需要这样一种什么都没得到、什么都没兑现、甚至仔细想什么都没发生的故事,太需要这样一个原本就不是故事、强行装扮成了故事、成了故事之后又不太像故事的故事。
被浓油赤酱调料包垄断的餐桌上,出现了一道连盐都搁得很少的白灼青菜。
因为谁都能看出,这个社会的几乎每个人,都太累了。
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我们才迫切需要一片同样巨大的草原。
“我们才二十岁啊,我都不知道我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真抱歉,我都快40岁了,我也还不知道。
但我知道的是:再颠簸的日子,也要闪亮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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