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大乘正宗分
佛告须菩提: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
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令入无余涅槃而灭度之。
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课前提问环节结束,关于“降服其心”这个重大命题,释伽牟尼的开示正式启动。
上回已解释过“菩萨”的含义,“摩诃萨”则是“大”的意思。
“菩萨摩诃萨”是倒装构词,按日常语法即为:大菩萨。
不是身量体格大,也不是地位级别大,而是“大乘”之大:智慧之大、修行之大、发心之大、目标之大。
修小乘的“自了汉”也能证得空性、也明白世界与万法的虚幻、也可算圣者和觉者,但他只停留在一个人的解脱中,不求进一步帮助“无量无数无边众生”。
大菩萨则不限于此,他们自度度人、自觉觉他,他们要唤醒所有人。
不对,我的措辞也有问题:所有“人”。
佛很快就告诉须菩提也告诉我说:这“所有”的对象,还不限人类。
卵生胎生,湿生化生,是佛教对生命形态的笼统言说,非要用现代生物学一一对应,卵生就是鸟类(也包括一部分爬行类和鱼类),胎生就是哺乳类,湿生指因水、因潮气而生,就像大多数昆虫,化生则看起来不依赖任何物质就能出现,就像木头里出现了白蚁、谷米中出现了蛾子、甚至书籍中出现了蠹鱼。
至于“有色”和“无色”,你可理解为“除了看得见的,还有看不见的,往低了说有细菌,往高了说,龙咱也没目睹过”——这是从众生本身的形态来区分,也可理解为“除了我们欲界内的,还有色界和无色界里的那些”——这是从众生存在场域的性质来区分。
色界无色界是比我们置身的宇宙(欲界)更高的维次,它们中还进一步细分出初禅、二禅、三禅、四禅天(“有想”众生基本都在这里面),空无边处、识无边处、无所有处天(“无想”众生基本都在这里面),以及非想非非想处天(“非有想非无想”众生基本都在这里面)。
这个世界观的设计太复杂,以后有时间再聊。
总之,咱只要知道,佛用一大串排比,覆盖了一切有情、有识、有知觉的生灵。
覆盖这些生灵干啥呢?渡化它们。
涅槃也是音译,大约是说一种清净、空寂、无杂质、永恒的境界。
涅槃又有有余和无余的差别:“有余涅槃”是罗汉境界,意味着已除掉所有烦恼,然而过去累世累劫的种因结习所积下的果报,仍有一部分需要兑现,比如某些得道高僧,早就了脱生死,但仍以这具肉身住世说法,因为他“不舍众生”,与大家还有缘法没断尽,所以还没到最后的彻底。
“无余涅槃”则是佛的境界,觉行圆满,完全摆脱了轮回和一切苦难。
佛现在代表大菩萨们发愿:把所有众生都导入“无余涅槃”。
看到此,你多半会很感动、很笃定、进而很躺平,因为你产生了想当然之误解:原来佛对“降伏其心”给出的解决方案,是由他老人家亲自下场,或者是由他老人家派遣大菩萨们下场,亲力亲为地施以救济,把我们都给“灭度”了——带进了、送入了和他们一样的境界。
我们还有啥好担心的,佛承诺用一场盛大的“宏观调控”、一场华美的外部干预式的解放,替我们把“降伏其心”搞定。
当然不是这样。佛立即跟上了一句:实无众生得灭度者。
渡化了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际上,一个众生也没有渡。
啥玩意儿?啥意思?
前面讲到过:我们所生存、牵绊、沉迷的现实,是一个巨大的梦境,梦境里的所有都是非真实的,用佛教术语即为“无自性”(没有固定不变的本体,没有恒常一态,只不过在变化万千的因缘和合中,偶然呈现出眼下被感知到的那个状貌)。
而我们(众生)、我们要接受的干预(渡化)、帮助我们的客体(菩萨),这个三段论,都在这个梦境里面发生。
所以它们都是虚假的,都是要被“空”掉的。
你做了个噩梦,有只大老虎在追你,你跑上了一个悬崖,眼见无路可走,你很害怕很痛苦很绝望,这时一个声音响起,“没关系,这只是个梦”,你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你觉得既然是梦,那我从悬崖上跳下去也没事,我从悬崖上跳下去反而会苏醒,一苏醒就安全了,于是你跳了,然后你真的醒了,这时候,大老虎也没了,悬崖也没了,那个声音也没了,那个害怕痛苦绝望的你也没了,连那个“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的你、那个想清楚了这是梦的你、那个主动跳崖把自己弄醒的你,也没了。
这整一个过程,都是在梦里进行的,于是这整一个过程里的任何一个要素,都是不存在的。
尽管这些要素与你走出梦境息息相关,但你在梦境外面再回头去执着任何一个梦里的要素,你在梦境外面再去寻找并想要抓住任何一个梦里的要素,都是很傻很没意义的。
佛法再次体现了它与所有宗教的不同,在一个宏大殊胜、不可思议的愿景(无余涅槃、灭度众生)跟前,佛否决了自己的功劳业绩和意志主宰性,没有一念挂驻于此、没有一念将其实有化。
从梦中醒来这件事,不用诉诸任何医学治疗、物理操控、精神矫正、哲学启迪,你本来就有一个梦以外的完整性,梦本来就是暂时性的幻觉和迷离。
佛没有挂驻于此,大菩萨们也没有挂驻于此。
大菩萨们能成为大菩萨的前提就是他们不会执以为实,他们面对虚妄的世界,不会存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
四相概念在《金刚经》中第一次被提出了,后面我们还会一次次与这四个词遭遇,并一次次地往它们前面添加“无”这个否定语。
四相的内蕴也太复杂,我这点道行根本讲不透,只能简单比附一番:我相就是那个内在的精神自觉,人相就是那个感知主体的意识与肉身,众生相就是那个与感知主体相近的形形色色的客体,寿者相就是那个围绕在主体和客体周遭的时间的错觉(比如“我一直都会是我”,“上一秒的我和下一秒的我是同一个东西”)。
这四相的空无,即使在科学意义上也能观想:我们死后肉身腐坏或被焚化为灰,然后埋入土层中,被微生物分解,变成养分被植物吸收,植物又被动物吃掉,动物又被人吃掉,新的生命再次循环而起,这样无穷尽的交替、分解、重组,一刻不停地发生着,结果就是,所有一切都变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我”早就不一定是“人”,“人”早就交叠于“众生”,“众生”早就不可能恒常为“寿者”。
四相是一个认知错觉,只不过这个错觉很强大,强大到可以形成内在闭环、不断加固。
《金刚经》就是在用无往不利的、“金刚”般的尖锐,来破掉这个闭环。
菩萨如果把“我灭度了无量无数无边众生”挂在嘴边,把“我要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放在心上,那菩萨就有了一个去灭度众生的“我”、有了一个执行灭度的“人”、有了一个被灭度的“众生”、有了“灭度一直在发生着、完整地发生过”的“寿者”。
菩萨就仍然落到了认知错觉的闭环里。
落到闭环里的菩萨,不是真菩萨。
好了,《金刚经》真正进入讲法后的第一个小节,讲完了。
它太太太烧脑了。
你很可能没看明白,怪我,我也认为自己没讲明白。
别怕,这才哪到哪,前面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能走、可走。
没明白的话,就直接记结论、记“段落大意”:
佛说,想要降伏其心,就得把心从三界、众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当中摘出来,从乱七八糟的感受、念头、意识、欲望当中跳出来,把心放进一个空静、寂灭、从容自在、没有扰动的地方去,放进“无余涅槃”里去,但记住,这个“放进无余涅槃”的过程和结果,你也要丢掉,你要把心从“摘出来”里面摘出来,因为“三界、众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固然让你的心很累,“我要把心从三界、众生、有色无色、有想无想当中摘出来”的执念,同样会让你的心很累。
“我必须啥都不在意”,本身就是一种在意,而且是,最大最深的在意。
都听过《心经》里那句“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吧,我前一阵忽然觉知到,它的断句,或许不该是“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因为远离了前者,所以实现了后者),而是“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不仅要远离前者,而且要远离后者)——这才是真正的什么都不执,真正的“降伏其心”,真正的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今天就先到这里。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