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电影是五一档的,我却拖到昨天才看,大约是对老港片审美疲劳式的戒备。
好吧,开篇又重复一遍我重复过无数遍的总结:香港电影曾经最有神采的部分,来自“明明是一座国际大都市、却无处不涌动着一股江湖草莽气”的微妙反差感。
江湖是什么?是情义世界和丛林世界的两极共存和二律背反。
它意味着一种奇特的生存空间和实现空间,一种游逸在家国、庙堂、道德、法律甚至资本和市场这所有泾渭分明的秩序以外的实现空间,一种你可形容为藏污纳垢、也可形容为龙蛇杂处、亦可形容为大隐于市的生存空间,一种能令片中人自己也陷入迷茫摇摆、发出“我是谁”之天问的选择空间。
对故事而言,这样的空间是言说不尽的,它在观念与价值中所具有的充足模糊性,恍若大地表皮上矿藏丰富的裂谷,为戏剧和情绪输送着取之不尽的张力:无论上世纪黄金期里那些亦正亦邪的月黑风高传奇,还是本世纪初短暂复兴期里那些双面卧底的身份认同困局,都是它结出的果实。
瞧啊,亦正亦邪,双面卧底,都是模糊性,而且都是,特别好看的模糊性。
故而近年香港电影的衰退,除去城市自身经济和文化地位的下行轨迹不提,这正在丢失的模糊性,也算深层因子之一。里边有大环境、群体心态、观众构成的诸多变迁,不去多提。
结果就是,在《寒战》《毒战》《逆战》《激战》这类连标题都相近的作品里,无一例外拥有了一个绝对正义的执行者,且他还经常要同时负责清除来自江湖的行凶者、来自资本的腐蚀者、来自权力的贪墨者,多重反面势力给了他多重的正面认同,绝对正义的替天行道也进一步无懈可击。
越来越邪不胜正,越来越善恶分明,这样也有这样的快感,但原本最有魅力的灰色地带总归渐次消失:主流社会跟前,亚社会日渐微缩和退却。
当然,我只在电影维度上讨论此话题,它搁到政治治理层面未必为坏事,对老百姓的生活更未必是坏事:一个讲条文规则的世界,总比讲拳头讲砍刀讲“跟谁混”的世界更踏实些。
只能说,踏实下来的世界,代价是丢掉了传奇。
那好,你发现没,这些年但凡让人兴奋一点、口碑炸裂一点的港片,除去走生活片路线(如《还是觉得你最好》)和社会问题剧路线(如《白日之下》《毒舌律师》和《年少日记》)的那些,只要涉及警匪、罪案、黑帮、动作,基本都有种复古味:都在试图重建前面所述的、亚社会意义上的模糊。
《无双》到《扫毒》到《怒火重案》,均是如此。
说回《九龙城寨之围城》,它的模糊性体现在如下一些关键设定上:
其一,地标与场景。在棚户、电线、招牌、街巷、阁楼扶梯编制的网状迷宫里,九龙城寨这个物理意义的、非生命体的主角,兼具眼下的超现实性与曾经的高现实性,简直堪称“模糊”二字的视觉表征浓缩体,它一如整个香港的隐喻,泥沙俱下,暧昧不明,污浊不堪但又生猛无匹,刀尖舔血的古惑仔与用力生活的小市民接踵共生,混乱杂沓着提供残存的希冀,和切肤的护庇。
其二,人设。上一轮黑社会械斗的遗孤,阴差阳错回归后却拒绝加入黑社会;千辛万苦偷渡到香港只求一张身份证的难民,却父母都是香港土长土生。
其三,氛围。讲的是香港最不堪的区域,却又讲的是香港最被向往的时期。
其四,心绪。无根的临时居所(放风筝的意象、头顶飞机的意象),却凝集了广泛而厚重的认同感,没有资格落地,却如此认真投入地经营出喧腾热络的市井烟火气,都是流浪的人生,却能清晰看到每个人都在扛着一些什么、每个人都在找着一些什么。
上面四点,都有显著的“A和B叠加在一起,既彼此抵触矛盾,又彼此触发催生”的辩证。
上面四点都在“主动走进某种模糊、主动建立某种说不清”。
但,它毕竟不是曾经的港片了,它不可能用模糊性撑到最后。
据说它的提前点映全安排在内地的二三线城市——下沉市场的三观洁癖有多重,它不会不清楚。
且不说它在置景上、在形象设计上的日系漫画和街机游戏味道,也不提“每个声势浩大的帮派在生死决战面前就能调用七八个马仔”、“每个不怒自威的大哥永远要亲力亲为上阵搏命”,这种儿戏般的画风早已提前消泯掉它可能到达的意义纵深。
单讲它在“灰色地带”、在“亚社会”上的游走,都远没看起来那么底气十足。
这像不像片中主人公经历的困境:当你产生归属的时候,他偏偏是仇人;当你产生依恋的时候,它偏偏要拆了。一切都是浅尝辄止、稍纵即逝的。
此种心理结构又多像香港自身,始终身陷认同感的迷失里,忙着结束,来不及开始。
我起初觉得,陈洛军(林峰)这个角色最大的意义,是作为视点人物带着观众一头扎进那个庞大暗黑的世界,一起经历“从陌生到熟悉”的认知过程,一点点读懂那个复杂的肌理。
结果发现,那个世界固然庞大暗黑,但那个肌理一点都不复杂。
故而陈洛军不需要是视点人物,陈洛军的真正职能,是故事里每个角色的筛选器:谁认可他、同情他、帮助他和保护他,谁就是故事里的正面人物;谁针对他、伤害他、欺骗他和追杀他,谁就是故事里的反面人物。
陈洛军像是一个道德照妖镜与测谎仪,顺他者好,逆他者坏。
看见没,这么浅显易懂的正反划分,这电影的骨子里压根就不模糊,它端正得很、保守得很、政治正确得很。
然而,在陈洛军的对立面上,还有几位诡异的江湖大佬。在他们身上,导演再次表现出情感上的摇摆。
古天乐、郭富城、洪金宝、任贤齐,恍惚对应着香港流行文化最具统治力的若干个时代节点。除古天乐外,其它几位都不算正面角色,但创作者看向他们的眼神,又分明带着叹惋的温存。
于是,他们都没被写成绝对意义的坏人。
被主流社会的道德甩出其外后,导演允许他们恪守亚社会道德和黑社会道德。
啥叫亚社会道德与黑社会道德?一诺千金、义薄云天、豪爽重情、不背叛老大、不丢弃兄弟。
然后他们获得了相当程度的价值缓释,他们也被允许在电影中代表某些正面性。
然后他们也成了“正面性”的殉道者,他们纷纷丧生在更彻底的“负面性”跟前。
更彻底的负面性就是那个叫王九的疯狂变态,他的负面性已经不止是背弃主流社会道德,而是连黑社会道德都一股脑儿地背弃完了。
也就是说,当模糊性又一次出现在“怎样看待传统黑社会人物”的元命题之前,电影立即开外挂,确立一个比黑社会还黑的对象体,模糊性也就马上变成了更大更坚决的清晰:管你主流社会还是亚社会,必须共同面对真正恶的那个东西。
因为九龙城寨已经沦陷在这个恶里,做鱼丸变成了制毒品,理发店变成了脱衣舞,老妈妈、鱼蛋妹、胖大叔,一个个都眼见再无宁日,锋利的刀斧行将砍向小男孩的脖颈。
这哪里是盗亦有道的香港黑社会,这分明是人人得而诛之的恐怖分子。
这哪里是亚社会内部这一派反对那一派的斗争,这完完全全是主流社会(至少是善良的平民社会)遭遇恐怖主义欺凌与霸掠后的地球反击。
王九真的成了百分百的恶之符号,他扁平到甚至没有人物动机可言,近似从天上掉下来专门负责让大家仇恨的。
连他的技能都玄学化了,什么吞剑破功,外加要龙卷风人如其名地化身为自然现象魂归故里,为小弟们吹起飞天遁地的阿拉丁魔毯,才能将之勉强击败。
导演仿佛用这种方式在强调王九的失真性、强调他的为了存在而存在。
管你以前有没有欺行霸市、杀人如麻,现在有了王九,有了这个无差别的人类公敌,你就有了与他对抗去证明自己是个好人的机会,导演也就有了为所有身处道德暧昧地带的角色洗脱原罪、使之获得道德洁净性的途径。
剃须多像剃度,有没有一点宗教的味道。
说到最后,若讲这电影里还残留着哪种深层的模糊性,那大概只剩“究竟该放下过去,还是放不下”了。
有时候,导演告诉我们,对上一辈的仇恨与血债,你必须学会放下的。
有时候,导演又告诉我们,对旧日江湖的信仰,对那些“一诺千金、义薄云天、豪爽重情、不背叛老大、不丢弃兄弟”,你绝对不能放下。
二者还都来自过去,来自那个血迹斑斑又让人缅怀的时区。
这个模糊性没有答案。
电影只能最后一次“强行清晰”:用片尾几个角色自行总结的感言、用台词说出的“变与不变”的中心思想提炼。
“我相信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多么虚弱的消极理想主义,但它又必须被说出。
那是香港电影一切的昨日重现中,最后的余晖式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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