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摇太阳》:无药可医,有人可依

文化   2024-06-09 10:20   浙江  


这电影起初就想要去看:去年追《漫长的季节》时,觉着李庚希虽谈不上演技出众、但还算挺能撑住戏的一个姑娘;至于彭昱畅,哪怕这两年快在《向往的生活》里混成综艺咖,总不能忘记,人家是拍过《大象席地而坐》的。

人算不如天算,它又撤档又复映,一通折腾,我也便错过了。

直到最近它上了流媒体,才得以补课。


看完发现,它一度误导了我,在它选择退出春节档前,我就想当然觉着它肯定不适合春节。

我相信大部分人也是像我这样想的,甚至包括知难而退时的主创方自身。 

它的基础设定、内容简介与预告片,一齐释放着笑中带泪的情绪,笑中带泪的主语是笑,落点却往往是泪,审美经验早告诉我们,笑中带泪的东西在根子上一定更靠近悲剧而非喜剧,于是我认定它必然是快乐拉满后的凄怆,是用故作夸张的肆意孟浪,悄悄藏起那倍受诅咒的人生里,最万劫不复的恶作剧。 

看完我才发现,它原来还真是喜剧,它还真整了一出幸福美腻的大团圆结局。 

哪怕你非要说它为过年量身而制,它是老少皆宜的合家欢,其实也没问题。

谁规定合家欢必须是合家享受奢华、合家收获荣誉、合家组团逗趣?合家欢就不能是合家抱团取暖、合家战胜困难、合家越挫越勇?

喜剧也未必是秩序断片的揶揄之喜、夸张变形的嘲弄之喜、奇趣巧合的境遇之喜,喜剧也可以从生命本身的力量与渴求间,获得充盈之喜、劲跃之喜。


不过,一个双双身染重病的故事,且自头至尾与医学维度上的疗愈方案无关,那它能以幸福氛围落幕,内在逻辑一定是要在忘掉重病(注意不是医好重病)时强行落幕,一定是要在压根还没到落幕的区间里,直接趁着此刻欢乐,赶紧就地宣布落幕。

比如,婚礼。 

至于落幕后还要发生什么,婚礼后还要面对什么,那就先忽略了。 

遇到爱情,然后实现或解决一些事情,此所谓人物成长弧光。 

解决啥呢?病是绝症,爱情解决不了病。 

那就只能在病的外面(或者说里面),附着另一种困扰。 

比如内心的苦闷、伤痛、自卑和绝望,比如被剥夺感和被背叛感(很不地道的闺蜜、在意风水的房客、提醒你把药收起来的中介,本质上都不是坏人,都只是普通人,但他们都充当了一回工具人,共同强化了这一点“被剥夺与被背叛”)。 

绝症和绝境,前者无药可救,但后者有路可医——通过“可依”的方式。 


所以她一上来就是孤独而悬置的,是无处可“依”的。她悬置于几乎一切场景与共同体之外:因为自由职业接零活儿,所以工作是一个人,因为父母回乡照顾奶奶,所以生活是一个人。 

伴娘团的舞蹈和姐妹淘的午饭里,她也明显并未融入其间。 

相比尿毒症、透析、肾源和造瘘,她真正要纾解的是精神困境,是心理而非生理意义上的不治之症,尽管心理症结是生理症结的一个结果,但此时此刻,故事会说服你,前者远比后者更加危急紧迫。 

于是“可依”坐实为压倒一切的存在。

于是只要“可依”出现且被感知和认可,只要形成了“可依”的海誓山盟,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就已经发生——“可医”在这里显得可有可无。


当然,“可依”必须是双向奔赴的。

凌敏和吕途又一次构建了不高兴与没头脑的标准化CP,我在各种课上教学生使用“没头脑和不高兴”的组合,告诉他们这种配置之于戏剧张力是何其有效,但这次发生了点小小偏移:一方面,此一回的没头脑从喻体修辞回归字面——主人公真的被切除了一部分“头脑”;另一方面,他二者所互动输出的,已不完全是“没头脑提供能量、不高兴提供能力”,而更像“没头脑被迫选择以没头脑的方式自欺、从而躲开苦难;不高兴被迫选择以不高兴的方式自傲、从而硬扛苦难”——没头脑和不高兴不再是性格出厂设定,而是命运考验下触发的被动技能,不再是天分而成了甲胄。

它的感情戏本质上还是“不习惯生活中有个你”——“习惯了生活中有个你”——“不习惯生活中没有你”的标配三段论, 只不过用了比较极端的触因。

吕途前半程近乎死缠烂打的骚扰,搁在如今女性自我意识高扬的语境里,属于比较危险而犯忌的操作,不留神就会提前遭到观众的厌弃,所以要给足他“很惨很不容易”的铺垫,才能让观众有耐心,去慢慢等来他“很善良很柔软”的底盘。

甚至还要主动让他二次元一些、主动将他封印为傻缺:何必与一个大呆逼较真,对吧。 


这里面有个漫长而润物无声的心理渐变过程,两小时的故事永远不可能完整还原这个过程,它必须将过程浓缩为若干经典场景,并以场景为标志点,播放和提示有些事情正在发生——“过程”是怎样实现为“进程”的。 

故而它极为依赖情绪、燃点、金句,依赖台词风格的超现实化、脱口秀化与网络化,就是那种“用语言来剖白决心和上价值,强行把一道道坎给跨过去”的不由分说:从头喊到尾的奥利给;“谢谢惠顾”的人生里怎样去相信“再来一瓶”;旅行团全员配合的临时婚礼;天台上想着外星人的对讲机深聊;哪怕“给自己准备好悼词”,也是韩延导演玩到最熟稔的套路。

故而它极为依赖巧合、依赖戏剧性操作(尽管这在编剧学上属于大忌):有肾源出现的夜晚你偏偏不在医院周边、还偏偏赶上大雨堵车;登记结婚的当天你偏偏遇见前男友回来求复合;吵着要离婚的早晨偏偏他旧病复发。 

不过导演还是保留了一份自觉与克制,让这些戏剧性巧合仅仅作为场景存在,让它们只影响情感维度的渐变,而不冒犯和重置戏剧主线:肾源闪现了一下就被家属收回了,它没有让你就地得救;前男友闪现了一下就被你怼走了,它没有让你原地掉头。 

无论如何,电影看下来还是顺畅的、舒适的,是吻合一个中上水准的商业类型片品相和需要的。

尽管这段婚姻的起始动机里所暗藏的矛盾,依旧未能解决:倒不是说他和我只能活一个,但他的健康与我的肾源,至少在这两个具体的肉身上,确实显得非此即彼、不可调和。 

前面就讲了,导演直接用一束情感高追光带着所有人忽略了这个危险,让大家浸入此刻的忘情幸福中享受当前。 

我也好害怕看到最后,猝然来一段“凌敏等到了肾源、尿毒症获得了治愈;吕途身体逐渐康复、脑瘤未再复发”的蛇足字幕。 

好在没有,片尾花絮里,代之以DV乃至手机像素的VCR,生活片段堆叠出快乐——请注意那些片段,除了一闪而过的透析,剩下的都发生在娃娃机、摩天轮、大摆锤和宠物喂食区,它们完全抽离在柴米油盐和头痛脑热以外。 

疾病,已经成了一种可以不再去理会的东西。 它已经与这个故事的落点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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