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万火归零后,大道至简

文化   电影   2024-04-09 16:21   浙江  





宫崎骏的这部封笔之作,是一个谜面极为杂沓、而谜底极为简单的故事,就像包装成万花筒的盲盒,若将鎏金溢彩的壳层层拆去,总能露出那最质朴的玩偶。

但凡大师的告别篇,逃不过对其辉煌一生履历间,诸多要素的拼贴集成,这要素见字如面,以至习焉不察,仿佛他体表自带的青春痘,跟了宿主一辈子,渐渐化作老年斑。

这“辉煌一生”既可指生命历程,也可指创作征程,好像还可指“我所见证到的人类社会走过的全部里程”,甚至还可指“我这一生做过的所有美梦、噩梦和白日梦的潜意识旅程”。

于是,诸多要素被收纳、汇编、统一策展,并搁置其纷繁不一的质地或来源:战争、历史原罪、人类命运、母亲与先祖、泛神论和万物有灵、潜意识与精神分析……

所有曾被思虑过和追问过的宏大,统统附身入那个最熟悉、最常见、最屡用不爽的初始设定里:一处陌生的乡间,一个沉默的少年,发现一个异次元世界,启动一场亦真亦幻的奇旅。

捎带手,再遥相致意了无数经典,从爱丽丝的兔子洞,到但丁的炼狱——已有行家指出了,石塔入口处大门上那行字,就来自《神曲》。

那些在过往被演绎过的角色们,改头换面着复返于前——神秘女孩、神异兽种、神奇精灵、神神叨叨老人——开放性隐喻符号在这个单刀直入的冒险故事里纷纷而落,占据所有的阐释裂隙。 

随之展开的,一定是大量“看不懂”的吐槽,和“我帮你们看懂”的解读盛宴。 

还是那句话:絮絮叨叨话当年,用的还是最私人的语态,这也是巨匠们为自己赢下的特权。

据说宫崎骏筹备此片时,亲口问过制片人:这是一个关于我的故事,可以吗?

这样看,“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问题是提给自己的。

但无法否认,电影依然在使用一系列具备充分普遍性的主题——炮火与和平、父母和孩子、过去和现在、人类与众生……

宫崎骏当然清楚,这些主题在每个观众内心可能引发的共振。

这样看,“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问题是提给大家的。

这就有了一个悖论:如果问题是提给自己的,它当然可以是呓语的晦涩的,如果问题同时是提给大家的,它的呓语与晦涩则必将遭逢出圈后的接收障碍,有发烧友提醒,提早做点功课、了解下日本历史和文化、再了解下宫崎骏的生平,才能帮咱更好地理解这电影,然则它总归是清明档的票房冠军,这种级别的商业影响力会要求一个更平易近人的界面——好故事不是高考卷,不该向公众预支太多的提前准备时间。

它目前遇到的口碑分化正来自此: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很大程度上,不取决于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而取决于你知不知道导演活过怎样的人生。


另一种碰撞来自象征主义手法必会招致的多义性甚至反义性(注意,这并非是批评与诟病),也可理解为,要表达的太多,符号系统有限,必须将每样东西都充分利用,贯穿彼此逆反的方向: 

飞翔的意象依次呈现于生命体(三个种类的鸟禽)、非生命体(纸片)、前生命化的非生命体(被称为哇啦哇啦的气球宝宝),它们天然拥有轻盈和自由的势能,却又纷纷带上某种潜在的鬼气和血腥。 

还有火焰,既是驱散邪祟的光明,又是吞噬肉身的诅咒,既是母亲前世的护体术,又是母亲今生的死亡处。 

还有石头,既会被恶之封印所用,也能记下救世的文字言语、开启证悟和觉知的苏醒之途。 

还有操弄和收集石头的人,既可以是知识分子、艺术家、诗人、先知、造物之神,也可以是暴君、独夫和自恋狂。 

鸟群只要飞过一扇隐形之门,就会从杀戮者变成治愈系萌物。 

夏子既是继母也是母亲。母亲既是夏子又是火美。雾子既是英姿少女也是驼背老婆婆。鹈鹕既是施害者也是受害者。母亲既是救护等待者也是救护提供者。

无论民族性、人性还是作者性,都在这一念成佛一念成魔间,闪烁其词地释放着自身的双重性。 

就像有资格触碰纯洁之石、搭建美丽新世界的人,同样在发际线下藏有来自谎言的伤疤。

就像苍鹭作为引路人,更近似一种东方哲学里的“莫向外求”:它时刻充当主角内心执念的外化,充当自我召唤和创伤修复的触媒,哪怕这执念从初始就已经不可能完成——比如在大火中救出母亲。所以苍鹭既是自赎力,也是危险的蛊惑,既是但丁的维吉尔,也是浮士德的梅菲斯陀。


《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里有一句:若复有人,忽得恶梦,见诸恶相,或怪鸟来集,或于住处,百怪出现。

你听听:或怪鸟来集,或于住处,百怪出现。

好么,合着宫崎骏他老人家关于“恶相”的脑洞,与我佛的开示高度相通。


当然,也有很多喻体是直观的、一目了然的:

搬运到家中暂时堆放的机舱,肉眼可见地与水晶棺木无限相似。

鹦鹉佩戴刺刀、列队缓行、毫无自主意识地从众行恶。鹈鹕因预设的饥饿而竞相食腐。

无论是地上平静的红尘乡间,还是地下绮丽的城堡与海边,都暂时架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积木塔上。 

舅公所生活的时代来自明治维新——近代日本的启程点。

以及同样被许多行家指出的:石塔从天而降,暗指黑船叩关。


在这样自成悖论与碰撞的、自带多义性或反义性的、自顾自晦涩或目的鲜明的符号系统中,如果最终真人(或宫崎骏本人)得到了什么结论的话,那也无非是:纯粹而完全的善之世界,是何等艰难不可得,那一切指引你的权威,也都可能结出恶果。

于是你唯一能信任的,依然只剩下亲人、爱、勇气与自由。

你必须选择走上自己的路,去寻找、守护、建起内心的情感秩序与道德秩序,你终将、也必须与这些洪荒记忆、童真幻想、文化母题、神话原型作断舍离的告别。

你只能回到你确切拥有且行将展开的现实当中。 就像宫崎骏的无数部旧作那样。

说是接受现实也好,说是直面现实也罢,反正,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给你的那一段,是你唯一能活出的样子。 


这就是它杂沓谜面背后,最简单且永恒的谜底。

这也是宫崎骏对缠绕自己一生的谜题所唯一能给出的谜底。

一个时代结束了。许多的时代,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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