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们的晚餐》 (日本,2024,水野格导演,菊地凛子、平岩纸、吉田羊、白石麻衣主演)。
对工作待遇不满的家政妇闺蜜们,结成特别行动三人组,潜入疑似偷税漏税的公司社长豪宅,以图劫富济贫,却遭逢一系列鬼马意外,于是一路脱线失序、用错补错,最终反而歪打正着的奇特故事。
看介绍,你会怎样预估这个故事的面貌?
柔和版的《寄生虫》?明亮版的《三叉口》?轻喜版的《空房间》?中二版的《智取生辰纲》?
水野格导演+笨蛋节奏编剧(抱歉他真的就叫这个艺名),注定是标志性的伏线回收+女性友谊共同体,但凡去年追过《重启人生》的,都再熟悉不过。
而它的内在逻辑,依旧是我频繁提及的,近年东亚银幕上始终风靡的“底层暴力”叙事,不过,这次的底层并非绝对底层、这次的暴力一点都不暴力。
于是一切又柔和化、轻喜化了。
所以,它本可算一个非常浓缩的、场景人物矛盾高度集中的、遵循三一律的、甚至具备一定隐喻意味的经典戏剧结构,它又庶几接近一个非常带感的、伴有多次反转之反转的、解秘过程相当曲折、意外事件相当丰富的悬疑和心理惊悚故事,但最终,它至少在外观上,呈现为一个相当儿戏、无厘头、嬉闹、戏仿的二次元段子。
不对,二次元更接近童话,它连童话都不是,它几乎像是,笑话。
导演和编剧故意让行为动机简陋、潦草、随性得很:你说是阶级仇恨吧,在那次共进午餐并彼此发发牢骚之前,这两位一线员工与她们远在天边(远在电视和杂志上)的美丽老板,从没出现长期性的、对剥削与被剥削的觉察和积怨;你说是经济压力吧,她们的日子是紧巴些,却也绝没到赤贫程度的挣扎,亦不曾遭遇什么灾祸与疾病,何况秉持不婚主义,故而连家室之累都为空白。
她们真的就只是“偶尔忽发奇想”。
导演和编剧还故意让这场行动的预备和实现过程,让过程中调动出、展示出的计划能力与应变能力,显得如此低劣大条,你在旁白中再欲盖弥彰地自欺为“天衣无缝的配合”,也难掩仨人的混沌乌龙,其中最有心机的那个,也只不过是熟看罪案剧的发烧友而已。
她们总是会有些异想天开的念头,然后被同伴毫不费力地驳倒——比如,做了菜放在冰箱里等主人回来后可以吃;她们又总是提出些心血来潮的建议,然后被同伴毫不怀疑地接受——比如,再次入室,只为了做清洁,找回内心愧疚感的平衡。
听说社长要出门,就想当然认为“周末”一定是指星期五当天;议论如何处理另一位不速之客,还非要当人家的面一遍遍论证评估“这样他会死吧”;钻进柜子里和床底下屏息静气隐藏一夜,却在意外突发时,戴个头套就不管不顾跑出来,一开口便被声音暴露了身份;刚刚忏悔求原谅、洗心革面含羞抱愧,下一秒立即义正词严痛斥其它的闯入者,上赶着划清“你不像我们有动机”的界线;好容易获准离开,却发现闺蜜还丢在现场,然后就只能硬起头皮再次返回,还带上拖油瓶的小偷男。
日本文化里特有的繁复礼节,又从外围加剧了这装腔作势的逗逼:非法闯入者还要把“打扰了”挂在嘴边;听取人家的交代口供还要先铺垫一句“那就拜托了”。
她们真的就只是“一直胡思乱想”,她们真的就让人“一点不忍细想”。
你瞧,她们以寻求陌生的体验为快感,最终却还是在他者的生活场域里,悄然回到了最熟悉的舒适圈——大扫除、料理、瑜伽。
连本该有的紧张体验,也基本都被好奇心满足的愉悦所置换,就像“找钱”的初始目的,随时让位于“我家用的也是这个牌子的空气净化器”和“同款沙发但价格少一个零”的类比窃喜。
这与其说是侵入,不如说是参观,毕竟,观众的心理动机在那一刻里,满满都是“也跟着窥伺一番有钱人的家庭构造”之阴翳的隐秘。
道德上的理由迅速丢失了,或者说,被她们自己所发现与沉溺的一切给抹除了、给忘却了。
这变成了一场大冒险式的团建,一场游乐场式的体验营。
闯入之后再遇见另一场闯入,这个反转思维同样见于《寄生虫》当中,但后者的逻辑很残忍暗黑:表层寄生者遭逢深层寄生者、短时寄生者遭逢长时寄生者;
这里的(反)逻辑则依旧很搞笑,这里的(反)逻辑属于:偶然的侵入者遭逢更偶然的侵入者,儿戏的侵入者遭逢更儿戏的侵入者。
那些更儿戏的侵入者,儿戏到,甚至没来得及像她们一样,给自己准备一个相对正义的理由。
这就是《入侵者们的晚餐》:在最重最严肃的框架间,做了一场最轻最疯癫的穿梭。
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嘲弄;与其说是报复敌人,不如说是联动同类;与其说是“她们凭什么可以这样活”,不如说是“我们还是应该那样活”;
巧合不厌其烦、周而复始地发生时,巧合就成了命运;逗逼不厌其烦、周而复始地发生时,逗逼就成了真诚。
不如回到《重启人生》的语境里:与其觊觎这辈子一起住进大房子,不如说好了,下辈子一起变成小鸽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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