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妙行无住分
复次,须菩提,菩萨于法,应无所住行于布施。所谓不住色布施,不住声香味触法布施。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
须菩提,于意云何?东方虚空,可思量不?
不也,世尊。
须菩提,南西北方,四维上下虚空,可思量不?
不也,世尊!
须菩提,菩萨无住相布施,福德亦复如是不可思量。须菩提,菩萨但应如所教住。
上回讲到,世尊正式开示“应如是降服其心”的方法路径,重点说了“灭度一切众生”和“实无众生得灭度者”这看似矛盾、实则极致体现《金刚经》“随说随扫”套路的微妙法门。
到这一品,世尊追加了些小贴士。
“复次”,就是“再补充一点”的意思。
混过体制内的人都知道,开会时最怕的就是,眼见结束了,又站起位领导,张口就是“我再补充一点”,这“一点”,指不定就是两三个钟头。
但佛可不是那些油腻的领导,佛何等言简意赅、直击关隘。
佛“补充的一点”是:菩萨布施的时候,应该不住于任何东西、任何事物、任何感官体会之上。
先要解释下“布施”。
字面来说,布施就是散布与施舍,拿现在学龄前教育最爱用的一个词儿:分享。
大乘佛教修行的过程、达向无上正等正觉的过程,有这样若干个可遵循与打磨的阶段,即所谓“六度波罗蜜”——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般若。
布施是排第一的。
为什么要行布施?因为众生流转轮回中不得解脱,最大的根因就是贪爱和执著,就是固守自体和我见,就是想要占有、寻求和巩固。布施是对这份妄见最具针对性的治疗,让你放下贪欲和痴缠,让你真正开始“出离”:把本以为是“我的”一切都拿出来,从物质和精神上与众生共有、互通、相融,那自然就没了分别心,没了我相人相。
布施不局限于财物、衣服、饮食,连肉身骨血都可以,佛菩萨割肉喂鹰、舍身饲虎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过。
布施也不是狭义的物的输送,“法布施”与“无畏布施”都是布施,你给别人信心、勇气、智慧,你给别人境界、格局、思维,都是布施。
像上次讲的那样,菩萨把众生带进无余涅槃,无疑也是布施,而且是最大、最究极的布施。
但布施不一定是天然正确的:前面提到的“六度波罗蜜”,布施也好,随之那些持戒忍辱精进也好,都要以最后面的那个“般若”打底作基础。
没有般若的布施,也许是瞎布施、乱布施、坏布施。
“有所住”的布施,就是欠缺般若的布施,它反而可能变成挂碍、拖累、心理负担和障碍,反而在“为了布施而布施”的循环里,继续增长着贪嗔痴烦恼。
梁武帝问达摩:“我建寺度僧无数,有何功德?”达摩说:“实无功德”。
建寺度僧无数,确属大布施;但问出“有何功德”的那一刻,就落入执念、落入功利心了,就再不是“无所住而行”的布施了。
故而,实无功德。
佛教词库里,眼耳鼻舌身意,为六根,是人类与外部世界发生联系与交流的六种基本材质,而六根各自接收到的、分头进入六根的六种东西,就是六尘:色声香味触法。
翻成大白话:看到的、听到的、闻到的、尝到的、碰到的、想到的。
世间万法皆是虚幻泡影,而幻影之所以能包裹住我们,产出那么多的错觉,都是建立在这六尘所生发的相上,六根收到六尘后,执以为实,故而幻影被当成了实体。
布施,以及所有的六度波罗蜜,就是帮助我们离开、丢开、化开这些实体的。
现在你揪住这些实体来做布施,你一边布施、一边回头找这些实体来装载你的布施,岂不是南辕北辙?
大家会忍不住问:色也没了,声香味触法也没了,你拿什么去布施?你在哪里布施?你通过啥布施?甚至你怎么知道,自己是布施了还是没布施?
这里又犯了一个理解错误:佛压根不曾让色声香味触法“没了”呀,佛说的并非“不要”色布施、“不要”声香味触法布施,佛说的是“不住”呀。
你做就好了,做的时候,别把心放在任何上面,连“我在做”这个念头、这个感觉、这个自我确认,也不要抓取。
别有任何目的性,别留意去研判自己在这个过程里的知觉与收获,别忙着在那里自我反馈:啊我行过布施了,所以我耳聪目明啦,我通体舒畅啦,我如沐春风啦……甚至是,啊我功德无量啦,我福报殊胜啦,我践行菩萨道啦,我离成佛又近了一步啦。
但凡有一丝一毫这种念头挂住自己,就还是着了四相,就还是觉得眼耳鼻舌身意是实有的、色声香味触法是实有的,尤其是,还是觉得“我”是实有的,那就还在心的波动搅扰里,还有有待降服的杂念。
何况,布施终归是在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里发生的,而前面已经讲过多次了,佛法之中,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幻的梦,本来就是空无,那么,布施的你、被布施的人、还有布施这件事本身,其实在原点上就都是没有的。
看到没,学佛不是要在实有上抹除四相的形体、抹除六根六尘的质地、抹除布施的行为,而是要在前提上融化掉它们“确切存在”的基础和概念。
意识到一切如幻的本质,自然也就不会对一切耿耿于怀,自然也就能带着超然的喜悦与释然的平常心安住于、来回于一切跟前。
为啥菩萨要不住相行布施呢?佛陀展开了《金刚经》中的第一轮类比,后面我们还会在《金刚经》里看到很多绝妙的类比,佛的类比能力不亚于钱钟书、张爱玲、莎士比亚、村上春树(这几位都是作家里最爱用比喻的)。
当然,佛使用类比不是为了秀才华也不是为了增添文采和修辞,佛是在照顾、体谅和迁就我们这些愚痴的、理解力低下的凡夫俗子。
就像幼儿园老师和小学一年级老师教数学,你不可能上手就是方程式、坐标系、函数积分,你必须先从“三只小鸭子、游走了一只、还剩几只”开始。
回到这一次的类比中:佛说,东方的虚空,也就是说从你站立的地方为坐标,朝着东的方向,一直一直扩展外延,一直一直,往上、往前、离开地球、进入宇宙……这个延展会结束吗?你能找到一个界限吗?你可以想象那有多大多远吗?
同理,南方、西方、北方呢?
当然都不能。太大了太远了。超出一切经验范围和描述范围了。想象不了了。
我开玩笑说过,每次读到这一段,我脑中都会飘过那句歌词:告诉我星空在哪头,那里是否有尽头……
那好,同样道理,菩萨不住相布施,他所获得的福德,也是这样广大周遍,大到想象不了、远到描述不了的,也是这样没有界限和尽头、可以永不停止地延展的。
但凡有个计量标准,有个实体和载体,有个能放进色声香味触法的、能被眼耳鼻舌身意把握的、正儿八经的叫福德的玩意儿,它就一定是有规模的、有体积的、有时间和空间限定的,这规模再大、时空再广,也有个边缘。
只有把它彻彻底底从我们这个世界里拿出去、从我们的认识体系里拿出去,它才完全无法被测算了。
因为“测算”这个词,也是“我们这个世界”里、“我们的认识体系里”才有的行为。
只有空,所以才能装下无限的无尽的有。
啥都是虚幻的,还怎么思量呢?不是“根本无法思量”,而是“根本用不着思量”好嘛。
佛的现场答疑活动,至此可以说结束了第一个段落。
因为你还记得须菩提问的第一个问题是啥吗:“云何应住?”
现在佛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应无所住”。
今天就先到这里。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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