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Allan Mas
《说文》有个词：“圯，东楚谓桥为圯。”但这个训为“桥”的“圯”字，其实在秦汉典籍中只出现过一次，也就是《史记》《汉书》里记载张良的场合。比如《汉书·张良传》：“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汜〈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颜师古注：“服虔曰：‘圯音颐，楚人谓桥曰圯。’应劭曰：‘汜水之上也。’文颖曰：‘沂水上桥也。’师古曰：‘下邳之水，非汜水也，又非沂水，服说是也。’”
后世用例，也大半是用这个典。古往今来，也没人解释过“圯”为什么会“桥”的意思，我觉得值得分析一下。
从《汉书》注来看，说是这个“圯”字是楚国人对“桥”的称呼，因为下邳那一带是楚国最后开辟的新国土，被称为“东楚”，所以许慎说“东楚谓桥为圯”。这个字还有异文，写作“汜”。但因为是“桥”，所以古往今来都认为“汜”是错字，“圯”才是正字。当然，应劭有个解释，说是在汜水之上，而非桥。颜师古驳斥他，说这是下邳地方的河，跟汜水没有关系。汜水在荥阳一带，确实和下邳涯有点距离。文颖的解释也很有意思，说是“沂水上的桥”，但一则“圯”这个字不大可能蕴含“某水之上的桥”这么复杂的意思，二则解释字义，突然提到“沂水”，也有些突兀。
我认为有一个可能，就是文颖其实是想把“圯”解释为“沂”，也就是说，应该标点为：“沂，水上桥也。”另外，这个字有异文作“沂”。《汉书·叙传上》：“齐宁激声于康衢，汉良受书于邳沂。”颜师古注引晋灼曰：“沂，崖也。” 古书又常通“垠”。《文选·班固〈答宾戏〉》引作“邳垠”。《说文·土部》：“垠，地垠也。从土声。一曰岸也。圻，垠或从斤。”指的是地界，或者崖岸。
可能有人会奇怪，“垠”和“桥”有什么关系？其实关系很大。颜师古训“沂”为“崖”，可以帮我们理解“沂”的词源义。就生活常识来说，水的“涯岸”一定比水面高。有些自然形成的水涯，可能不比水面高多少，但至少也是高一些的。假如有些水面旁边正是山崖，那就更高了。另外还有些“悬河”，河面高出旁边的地面不少，但百姓一般都会在这类河边筑造堤坝，这种堤坝其实也是涯岸的一种。所以，“涯”和“崖”才能是同源词。《说文新附》：“涯，水边也。”但这个字形在当前的秦汉出土文献中似乎不曾出现，许慎原书也未收这个字。《说文·山部》：“崖，高边也。从屵圭声。”这个字形见于西汉简。可以断言，先秦典籍中写到“水涯”，其“涯”字多半都是用“崖”来记录的。《说文·山部》：“屵，岸高也。”其实就是“岸”的异体字。这类表示涯岸的词，都有“高”的词源义。
“垠”也一样。前面提到《说文·土部》：“垠，地垠也……一曰岸也。”看上去是两个说解，其实也互相有关。所谓“地垠”，就是地界。地界划分，往往在界上立碑或者筑墙，都是高出地面的，和“岸”一样，也隐含“高”的词源义。当然，有些国家地界以河流为界，那是例外。
然后，我们想想古代桥梁的几种称呼：一种叫“桥”，一种称为“杠”。《孟子·离娄下》：“岁十一月，徒杠成。”焦循《孟子正义》：“凡独木曰杠，骈木者曰桥。”恐怕是强生分别，按照《说文》，“杠”的本义是“床前横木也”，其实“桥”也是“水上横木也”，其词源义都有“高而横亘”之义，所以“桥”和“杠”应该是一回事。《文选·左思〈魏都赋〉》：“石杠飞梁，出控漳渠。”刘良注引《尔雅》曰：“石杠谓石桥也。”可知“桥”即“杠”。至于“飞梁”的“梁”，也是“桥”。《说文·木部》：“梁，水桥也。”但“梁”还有“堤坝”的意思。《尔雅·释地》：“梁，莫大于湨梁。”郭璞注：“湨，水名；梁，隄也。”可知“梁”除了指那种高高架在水面上的木杠之外，还可以指围水的堤坝，而这么一来，意思就和“岸”有了重合之处，换句话说，其实“岸”这个东西，广义上也是桥梁的一种。
这从“墳”这个词的意思也可以看出，《诗经·周南·汝坟》：“遵彼汝坟，伐其条枚。”毛传：“墳，大防也。”一般认为指堤坝，但也可以指“水涯”，《周礼·地官·大司徒》：“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原隰之名物。”郑玄注：“水崖曰墳。”
总之，“桥梁”“堤坝”“涯岸”意思相因，所以文颖说“沂，水上之桥也”，“沂”既有“涯岸”的意思，因此也可能发展出“水上之桥”的意思，可惜古往今来的字典没有给“沂”立这个义项。从《汉书补注》所引各家疏证来看，多为“汜”“圯”到底从“水”还是从“土”打得不可开交，其实词义既然和“堤坝”有关，又和“河水”有关，或从“土”或从“水”，都无可厚非。关键问题不在这里，关键问题在于要理解“水崖”和“桥梁”之间的隐性联系，而这点联系，从古以来，就没人揭示。
比如王念孙，先引《水经注》：“沂水于下邳县北西流，分为二水，一水于城北西南入泗，一水迳城东屈从县南，亦注泗，谓之小沂水。水上有桥，徐、泗间以以为圯。昔张子房遇黄石公于圯上，即此处也。”又说：“据此，则文颖以汜为沂水上桥是也。师古不审地望而非之，误矣。沈钦韩曰：《淮南·道应训》：‘公孙龙至河上，而航在一汜，使善呼者一呼而航来。’注：‘汜，水涯也。’此汜上者。亦谓下邳之水边也。”
王念孙的说法似有道理，但无法解释《汉书·叙传上》“汉良受书于邳沂”的“邳沂”，总不能说张良是在下邳的沂水受书，而忘了故事中关键的道具“桥”或者“崖岸”吧？且颜师古注引晋灼曰：“沂，崖也。”可以完美解释“沂”和“桥”之间的关系。另外，《文选·班固〈答宾戏〉》引作“邳垠”，“垠”字也很难再视为“沂”之误。大概鉴于此，王先谦说：“盖（文颖）所见有沂、汜两本，因而立注，《水经注》小沂水之名，又后人沿传文及文（颖）说为之附会，流传以成典实，究之古训，不如此也。”
我认为王先谦对王念孙的批驳是对的，不过，王先谦最终没有理解“水崖”和“桥梁”之间的关系，又继续说：“沂与圻通，圻又和垠通，故宋祁于《叙传》引韦昭本作‘圻’，《文选》载班此文亦作‘邳垠’。垠字本训崖岸，足证班氏于此传文必解为下邳水崖之上，不以为桥圯。而沈氏‘汜为水崖’说为不可易也。韦昭于作‘垠’之本释曰‘垠，限也，谓桥’，《文选·大将军宴会诗》李注，引文颖‘沂水上桥’之说释‘垠’字，则妄为牵引，而愈不可通矣。”
王先谦认为，《汉书》本当作“圻”或“垠”，指“水崖”，不是桥圯。又说沈钦韩训“汜”为“水崖”确不可易，可以看出他的意思是：所谓“下邳圯上”的“圯”其实是“汜”，指“水崖”，或作“圻”“垠”，正和“汜”义相同，和桥没有关系。看起来是很完美，但他似乎又是承认“圯”有“桥”义的，那“圯”的“桥”义来自哪里呢？服虔作注说“圯”为“桥”，恐怕并非空穴来风。其实理解了“桥”和“堤坝”“崖岸”意思相关，就不用废这么多唇舌。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系年》有一个类似的字，可以是帮助我们理解“圯”这个词义：
《系年》第82号简：五（伍）鸡将吴人以回（围）州来，为长（壑）而
之，以败楚师，是鸡父之
。
上面那个从“土”从“洍”的字，我认为就是“圯”的同源词。我们前面说了，“崖岸”和“堤坝”意思相因，这个字既从“水”，又从“土”，大概专门为堤坝这类建筑造的，也相当于古书上的“涘”，“涘”也指水崖。这支简文的意思是：伍鸡率领吴国军队包围了州来城，挖了一条壕沟来围堵。这条壕沟又叫“鸡父之圯”，相当于说“鸡父之崖”“鸡父之堤”，盖挖壕沟必堆土于岸边，故成堤坝。
由此还可以联想到《说文·水部》：“洍，水也。从水声。《诗》曰：‘江有洍。’”传本《毛诗》写成“江有汜”。但《说文·水部》：“汜，水别复入水也。一曰汜，穷渎也。从水巳声。《诗》曰：‘江有汜。’”可知许慎也是兼采并蓄。段玉裁注说：
《汉书》：“张良闲从容步游下邳汜上。”服虔读为圯，音颐。楚人谓桥曰圯，此汉人易字之例也。应劭曰：汜水之上，此不易字，谓穷渎无水之上也。下文直堕其履汜下，良下取履，其为无水之渎了然。《史记》本亦作汜。小司马云：姚察见《史记》有作土旁者。云有，则知史记不皆作土旁也。义本易憭。诸家说皆不察。
段玉裁意思是，“下邳汜上”指“穷渎无水之上”，这其实比王念孙的观点还退了一大步，须知后文是“直堕其履圯下”，“圯（汜）”既指无水之沟，哪里还有“下”？且“穷渎”本义是死水沟，并非枯水沟。那么，训为“穷渎”的“汜”，是否和训为“桥”“崖岸”的“圯”毫无关系呢？倒也不是。古代死水本身可以用其堤坝命名，比如“塘”本来指蓄水的堤坝，又可以指水面本身；“陂”本来也指蓄水的堤坝，也可以指水面本身。还有“潴”，指蓄水池，也有堤坝的意思，《周官·稻人》：“以猪畜水。”郑众注引《左传》“规偃猪”，后郑云：“偃猪者，畜流水之陂也。”再如《汉书·司马相如传》：“岩阤甗錡，摧崣崛崎。”颜师古注引郭璞曰：“阤，岸际也。”估计“池”就是“阤”的同源词。因此，“汜”有穷渎义，也有堤坝义，是一点都不奇怪的。《诗经·召南·江有汜》，毛传：“决复入为汜。”说是江水别为支流，然后重新回归主流，这种状态叫“汜”，我认为这就是大江大河上常见的港湾，都是被山石堤坝阻挡形成的死水，称为“汜”，是就水面本身而言，若以其岸际的视角而言，则是“涘”，也即本文所讨论的主题：圯。
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