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Pixabay
我妈的店开在文化市场,名曰市场,规模并不大,一条百余米的过道两旁,排布着数十个门脸便是了。这些门脸内,有古董店,有钱币行,有油画室,有茶馆,有按摩房,有小诊所,有卖旧书的,有卖宣纸狼毫笔的,有卖先祖牌位的,有踩着缝纫机做窗帘改裤脚的,有日夜擎一截竹子埋头雕笔筒的,也有帮人的十字绣划玻璃配框的,甚至有开培训班教人写毛笔字的,不一而足。
因二楼荡出来近两米宽的走廊,这些门脸便有了屋檐,于是家家户户在檐下架起煤球炉,剁肉的剁肉,淘米的淘米,烧水的烧水,洗碗的洗碗,竟过起人的日子来了。生意淡出个鸟,时常半个月无客上门,郊区老农倒日日挑担畚箕前来叫卖。超市卖的大棚蔬菜,自然不如自家种的,柔软又清甜,况且便宜。
春天他们炒蕨菜,放那种极辣的卜辣椒下去,入口滑溜,一餐要干三碗饭。冬天他们煮熏鱼腊肉,斩一把干红辣椒,加半碗蒜叶。他们不管什么致癌不致癌,雷公老子不打呷饭人,先呷再讲。偶尔有人炼腐坏的油渣子,或者炒气味与香港脚雷同的豆腐渣,一条街都呼吸不了,骂娘声此起彼伏。
一些自乡下捉了鸡鸭来的人家,先不急吃,便以布带栓了脚,另一头系凳腿上、车轮毂上,怕它们瘦,丢一团冷米饭,这样咯咯哒、嘎嘎嘎地养几日。啪嗒——,拉屎了,那也不必理会得,他们都忙着打字牌,往对方脸上贴胡子,也搓麻将,蓝的绿的粉的钞票数进来,又数出去。
另一些人家更具闲情,他们日常半躺于扶手椅内,听收音机里的唱曲,会跟着哼唧“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废搪瓷盆里种的文竹,君子兰,铁杆海棠,打鸡蛋时,总要将蛋壳仁慈地倒扣于土壤上,寄望花草也能进补进补。
石头水缸不少,均从农村收了来,有些粗砺得很,有些则可能来自于地主家,青石打磨润泽,缸肚子上还浮雕了莲花,元宝,一边则刻着某年某月某某家。都说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卖不出去也不急,河里捞些水草浮萍,隔壁花鸟市场捞两条金鱼,三尾锦鲤,青绿的草色,深幽的水色,间或金麟拨拉一响,水缸竟生出了灵性,想来,再卖也容易些。
水缸上还悬着铁丝笼呢,养的是最便宜的虎皮鹦鹉。鹦鹉叫喳喳,上蹿下跳着,踩背了,生蛋了,孵出小鹦鹉了。小鹦鹉一个月便长齐羽管,照例叫喳喳,复又踩背,生蛋,孵小鹦鹉。逢着周日早晨,只要不落雨,文化市场外头的马路上,都会有宠物集市的,除了猫狗兔子,也卖鹦鹉八哥画眉那些。那便拿去卖掉,二十块捉一对,够下顿的肉菜钱了。
这市场上养狗的不多了,因他们懒得带狗去打疫苗办证,养到后面,免不了给城管的打了涮火锅。倒是有流浪猫,黄的,麻的,小得可怜的三角脸,细瘦腿脚,平常钻车肚子底下见不着,到了饭点便都蹿出来,尾巴高高竖起,嘴一咧,直着嗓门冲人叫唤,要饭也要得铁骨铮铮。它们倒不挑食,人吃剩下的饭菜骨头,吧唧吧唧,嘎吱嘎吱,转眼便落了肚。实在闹起饥荒,它们也捉老鼠,守在下水道边上,极有耐心地屏住了呼吸,惟两眼于暗中荧荧有光。
这天一大早,我妈就在讲,“张神仙没了,昨天半夜里没的,清早他崽来开门,屋里吐的都是血,死硬梆了,爬在地上像条狗一样——做人,没点味。”讲完她唾一口,好比那场景她也亲见了,胃里直返酸。
我知道张神仙得上胃癌有段日子了,最开始去医院检查,说是溃疡要动手术,切开发现蔓延得满肚子都是,医生根本不敢下刀,只得缝起来,骗他说,溃疡切除了,马上会好起来。已入春好久,他还穿一套污糟糟的棉睡衣,歪在檐下看鸟。
他那店招下,絮了一顶燕子窝,年年燕子都来的,偏生今年没来。他逢人便讲,“快哩,快好哩,燕子回来的时候,就好得哩。”那燕子只怕是迷了路,这样不争气,教弥留的张神仙望眼欲穿。
我妈又讲,张神仙留下一屋的古董,当中好些都是早年从十里八乡收回来的真东西,他儿子一窍不通,市场上这些人,只怕要抢破头了。
古董市场卖古董,真假混搭,甚至真的不到一成,买定离手,各凭眼力。比方景德镇进的双喜瓷坛,天球瓶,将军罐,先用牛皮来回擦拭两个月,搁茶叶碱水中煮上五六个小时,去掉表面的贼光后,内外遍抹皮鞋油,挖坑埋土里,天晴晒,下雨淋,瓷器自会吸附泥土中的元素。再见天日时,堪比出土文物,一般人根本瞧不出个所以然,大可信口开河,不是明朝就是清代,再不济也喊民国的。
吹尽狂沙始到金,张神仙算这当中难得的好人物。本地博物馆临开张那会儿,向民间征集藏品,他捡了几样亮眼的器物,巴巴地跑去捐赠,却啥也没捞着,除去展出时底下署名:捐赠人张神仙。
听说,单是那幅巨型竹簧制品《岳阳楼记》,笔意淋漓,入木三分,有长沙客商曾一口出价五十万,他硬是没松口,这说捐就捐了,市场上的人都笑他疯。
“反正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跟我妈说,“有钱也救不了命,还是张神仙看得透。”
正说着,忽有刺耳的吱嘎声响起,半天不绝,原是对门那小伙子又在给人装画框了。我妈嫌吵她头疼,捂住耳朵喊,“没钱,你看他,没钱,婆娘都讨不进屋!”
其实小伙子算市场上赚得多的,毛估估得有十来万一年,全拜十字绣流行所赐。不过也当真是辛苦钱,起早贪黑,耳朵上夹支铅笔,不是死死摁住金刚钻划一块玻璃,就是丈量尺寸,那绣品尚得浸泡,洗去浮色,再晾干熨平。
至于切割机运作起来,两条膀子使暗劲,平推了一块板,往急遽旋转的钢齿上杵,则更是火星四冒,噪声惊人。那板如两条笔直的河道,迅速向旁分开,人却越推越近,几乎要将垂下的刘海撩了,将眉心切了,将整个脑袋瓜都一分为二。最后收束那一下,是尤为重要的,腰得迅速弹起,人方得平安。听说他前面的店家,便是切断三根手指,才忍痛将店转让了。
除去有人来,谈几句生意,没见他同谁讲话,日子着实是枯燥的。下了工,便自己煮一点饭,焖一锅菜,往往中午多做,晚上只须热上一热,觑着手机小视频,边扒拉边微笑起来。除此之外,他无有任何娱乐,每晚早早拉下卷闸门即睡,从不见外出交际。
听我妈讲过,他农村新进城没两年,已攒下钱来,在城外买了一套老破小,为结婚准备着。兴许因为生性闷蛋,加上矮矮矬矬的身材,年过三十了,却迟迟未有对象,心里急得很了,某次相亲,他还被中介骗过一大笔,不知怎的传开了,又沦为这市场上的谈资与笑柄。
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他的勤劳,他的沉默,他的独自,似乎他会永远这样下去。可是不,打哪天起,他的店里竟然多出一个女人!
这女人看去可比他老,且泼辣,讲起价钱来,两只手叉住腰,舌子翻上翻下,直翻得人丢盔弃甲。但是他很愉快,总算有这么一个女人,能头凑着头吃饭,手挽着手走路了,真乃天大的喜事。
他俩像一切的情侣那样,有说有笑,有商有量,人们纷纷断言,或者他觉得自己,是一把三十年的铜夜壶,由内而外都给她擦亮了。
他烧水帮她泡脚,不忘放两片生姜;他买菜做饭予她吃,一锅水豆腐慢慢转着,煎至两面黄;他买新衣裳打扮她,早起倒尿桶的活儿也归他……终于有一日,人们发现,他划玻璃时,竟哼起了歌!
过完农历年,那女人的肚子胀起来了,她愈发骄傲,指使着小伙子忙进忙出,一时拎个大榴莲,一时抬个婴儿床。这即将要做爸爸的人,却渐渐笑不动了。
听我妈说,那女人订婚时才拿了他买房剩余的一点积蓄,又喊要车了。可怜他老父亲,日日在乡下挖笋,一天卖得一二百,加上他姐姐妹妹的体己钱,全凑起来,几万块好歹买了台国产二手车。
那女人揣着肚子坐进车里,跟他摊了牌,要结婚,彩礼二十万是雷打不动的,全套金器不能少,为节省计,婚宴和满月酒可一起办,但酒席钱得另算。
市场上传开了,说这女人是自己跑来的,原本在广西做生意,结过婚生过娃,不知怎的,到了他这里,竟又成了香饽饽。总之他拿不出钱,女人便闹着要回娘家生产去,生下来的崽,一眼不让他看到,是男是女,亦不让他知道。
他大抵真是愁得很了,今日连切割机都开得死洋拉气起来,真怕他把自己拍进那旋转的钢齿里去。
左手边那老男人,照常踞坐门前,编他的团筛了。他倒是极其耐心,丝毫不为噪音所扰,先是直立了镰刀,将一根毛竹劈作几十上百根细条,每根细条用刮刀刮去突起,只取柔且韧的一层,又砂纸打磨得毫无毛刺,方才开始编。
编时自中间始,一圈圈绕着圆心向外围扩张。那么多根篾片,无不听他调遣,他是只老蜘蛛的样子。日头出来,额上沁出汗了,拍一拍满是裂口的手,又拍一拍身上的竹屑,抽支烟吧。他斜眼瞧自己的活计,只差收口,现而今市面上会这手艺的不多,卖个百八十不成问题。
他家老婆子,则拖了一支硕大的氢气罐回来了。我妈说她其实才五十岁,我一直以为她得有七十,谁叫那张脸千丘万壑,同苦瓜是近亲。再看那蓝漆掉落的罐身,比她自己还高一截,哐当——,在地上一顿,她扒去了外套,仰脖子灌下一大杯凉开水,竟不歇,麻利地给气球充起气来。五颜六色的气球,不出十秒钟,一只只鼓作半透明,末尾一拧,绳子一拴,只只暂绑在椅子靠背上。
我妈一边择菜,一边偷偷跟我咬耳朵,“造孽嘞,男人做得一点钱,只晓得拿去嫖,问钱买菜就是打!女儿嫁得远,儿子又不成器,回回打工超不过三天,这次还带了个女朋友回来,两个那么大的人了,整天睏在阁楼上,煮了饭还要爬楼梯上去给他们送!古董卖不脱,实在没钱用,才想起去卖气球。”
气球成群成阵,很快便挤挤挨挨起来,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中间原有些金灿灿的碎屑,风吹动那球,太阳光再一照,便华丽得似个梦了。我简直疑心她要坐了那椅子,就此升上天去。
她一直没坐,另一个坐椅子的人倒来了,这椅子是带轮的,我妈边倒淘米水,边跟他招呼,“许老师,哪里去?”
那人只笑笑,一双手使劲拨动那轮。我认得他是画油画的,人生得好看极了,亦颇为自得,日常整肃衣装,头发抹锃亮。且他功夫到家,对牢张照片,先马步扎好,深吸一口气,再长臂轻舒,唰唰唰——,画出峻岭崇山,画出奔涌江河。
退后两步,自己左右端详,眉尖一蹙,长腿一跨,画笔直向调色板上戳去,这里加一道,那里点一点,再退后,呣,确乎强些了,但好像还是不够……看他作画,是很有些表演性质的。
我妈背地里说,他原本也嫖,也打婆娘,关起门来打得唧唧叫。然而忽一日,他病了,什么医院都去遍,只说是骨髓里出问题,治不得了。他那两条腿,从此再没架起来过,上个厕所必得拄双拐,脖上、臂上起了青筋,腿却向四面八方乱扭,软软塌塌,形同两条橡胶。
画画倒是不耽搁,只不过坐轮椅上,趋前退后,没那么潇洒,也就懒演了。他没再打婆娘,怕婆娘跑了路,没人煮饭。
晌午过完,市场的铁门关闭了,防水油布棚扎成了,黑布白花悬吊起来了,沉痛悼念张贤通老大人千古。原来他叫张贤通,张神仙不过是花名。家家户户不开火,齐齐去吃张神仙的豆腐饭,一天三餐,要连吃三天,到晚上还唱戏。
前半段是流行歌,后半夜换成板凳戏,俩人绕着一根长凳,男的故意将嗓子嘎起:
“清早起,到河边,河边有对走风船。
男人搭船银三两,女的搭船不要钱。”
女的则将声音调得尖细:“不要钱,那要么子咯?”
“借你姐,罗裙做风篷。
借你姐,十指尖尖来撑舵。
借你姐,白腿弯弯做舵把。
借你姐,蚕眉斜眼观东风……”
女的听到这,是腰一扭,胸一挺,假意将那男的扇了个耳刮子。一百瓦的白炽灯,照夜如昼,底下众人连毛孔皆看得清楚,于是都豁口大笑,且鼓掌,吹口哨,喊,再扇一个!小崽子们踩着纸屑,在大人间穿来穿去,寻着未响过的炮,胜似过年。
几十年过去了,老家办丧事还是这样唱着。
到板凳戏散场,家家户户的灯投到长廊上来,水泥地湿漉漉、黑沉沉,反射着幽微的光。煤球炉上热着一壶壶水,预备洗脸洗脚的,开始此起彼伏地顶着壶盖闹腾。
装框的小伙子垂了头在洗碗,一大盆水,兑一点点洗洁精进去,饭碗,菜碟,不锈钢汤盆,瓷勺,竹筷,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即将临盆的女人歪在里间看电视,台词喊得山响,却不知他的彩礼钱筹得怎样。
那户卖宣纸毛笔的人家,撤了麻将桌,摆出竹躺椅,瘫在门前瞌睡了。对门老头照例不见人影,老太才刚回来,将剩菜剩饭一股脑儿倒入锅中,浇一点凉水,碗倒扣在锅铲上面,慢吞吞地热她的宵夜。没卖出去的几只气球,任由它们飘在檐下,那一把悬吊的线头,跟她的人一样,垂头丧气着。
再往远处去,影影绰绰瞥见一些花枝树影,鹦鹉敛了翅膀不再喧叫,金鱼沉入水底下去了,猫自车底钻出来觅食,流线型躯体一掠而去。不知道轮椅上的画家是否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那雕笔筒的呢,那做窗帘的呢,还有那给人扎针量体温的,踩背做按摩的呢……这一些,皆不是我所能看到的了。
入殓好的张神仙,静静躺在油漆味刺鼻的新棺材里。供桌上有假花,假金山银山,香蕉苹果倒是真的,长明灯后面是他的照相,双目失神,两撇眉毛同嘴角向下掰扯。他不笑,他跟这一切均没有瓜葛了。
人生何世,这样的孤独。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