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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到有网友讨论,说到李白那首有名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其中的“床”到底是指坐卧的床,还是井架、井栏?颇有一些网友认为当指井架、井栏,我认为这种可能性很小,为什么呢,下面我来谈谈我的理由。
首先普及一下“床”的本义和词源义。从甲骨文看,“爿”形就像我们现在睡觉用的“牀(床)”的初文,只是字形竖写。古代的床,不仅仅是睡觉的,大多时候也当坐具,所以《说文》说:“牀,安身之几坐也。”似乎床最主要的功能是坐,其实从古文字来看,床主要的功能恐怕还是躺,甲骨文的“疒”字,一般认为字形就像一个人躺在床上,人形旁还有小点,像汗滴之形。人生病发烧,就会出汗。
《诗经·小雅·斯干》:“乃生男子,载寝之床。”“床”和“寝”搭配,可见是用来躺的。但《说文·疒部》:“疒,倚也。人有疾病,像倚着之形。”把像人躺在床上出汗之形训为“倚”,而不训“卧”,也是有其原因的。因为在古人眼里,任何搭建起来的可以依倚的东西,其本质有相同之处,或者说,其词源义一致。比如几、俎这两种东西,前者是古人席地而坐依靠的东西,有些像茶几,只是几面比较窄;后者是古人祭祀或者宴会时放置牲体的礼器,也就是有足的案板。两者看似毫不相干,但《方言》卷五:“俎,几也。”为什么呢?就因为两者有个相似之处,都是可供依倚的,几可以供人体依倚;俎可以供牲体依倚。床也一样,可以供人的整个身体用一种躺平的方式依倚。
古人常常“隐几而卧”,就是靠在几上睡觉,和床有相似之处,只不过床要更大些,包山二号战国楚墓出土的笭床,长度达到两米二,宽度也有一米三五,显然适合躺平睡觉。当然,像现在北方的炕一样,这类床都可以坐。《孔雀东南飞》里,媒婆来刘家说亲,说完就“下床去”,可见是坐在床上谈事情的。“俎”有一个分化字为“且”,从古音来看,“床”和“且”“俎”相当接近,应该是同源词。虚化后也常互训,比如《诗经·小雅·谷风》:“将恐将惧,惟予与女。”郑玄笺:“将,且也。”
也因为这个原因,“床”的词义不断引申,凡是可以像床承载人体那样承载物品的架子,都可以叫床。比如南朝徐陵的《玉台新咏序》:“翡翠笔床,无时离手。”就是指笔架。再如《乐府歌辞·舞曲歌辞三·淮南王篇》:“后园凿井银作床,金瓶素绠汲寒浆。”这个“床”就是井架、井栏了,为的是渲染淮南王的富贵,连井架都是白银做的。古代水井打好后,常常在井口搭建一个栏杆,一则防人摔下去,二则上面可以装辘轳汲水,省力气。《说文》:“韩,井垣也。”指的就是这个,但一般写作“幹”。《类篇·倝部》:“幹,井垣也。”《诗经·大雅·板》:“大宗维翰。”郑玄笺:“王当用公卿诸侯及宗室之贵者为藩屏垣幹。”正文的“翰”和注释的“幹”其实就是一个词,古音相同。《庄子·秋水》:“出跳梁乎井幹之上。”陆德明释文:“井幹,井栏也。”另《说文》:“榦,筑墙端木也。”指的是帮助筑墙的直立木架,在古人眼里,这类东西都和搭建的栏杆相似,所以“韩”“榦”“幹”包括“垣”都是同源词,在先秦时代,是不分彼此的。也因为这个原因,后来引申后,井栏就可以称为“床”。
不过“床”作为坐卧家具的意思,是常用义,人人皆知,从魏晋至整个唐代的诗歌情况来看,写到“床”绝大多数是指坐卧具,包括“胡床”“绳床”“匡床”。王粲《从军诗》:“回身赴床寝,此愁当告谁。”而当“床”为“井栏”意思时,则属非常用义,一般需要靠上下文语意限定,要么用汉乐府淮南王“银床”的典故,称为“银床”或“淮南床”;要么诗句中多半会出现“井”“汲水”“辘轳”等有关的提示词。比如南朝庾丹的《秋闺有望诗》:“空汲银床井,谁缝金缕裙。”《夜梦还家》:“归飞梦所忆,共子汲寒浆。铜瓶素丝绠,绮井白银床。”再如萧纲《艳歌曲》:“裁衣魏后尺,汲水淮南床。”《代乐府·双桐生空井》:“还看西子照,银床系辘轳。”骆宾王《久戍边城有怀京邑》:“宝帐垂连理,银床转辘轳。”李白《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怀余对酒夜霜白,玉床金井水峥嵘。”《洗脚亭》:“前有昔时井,下有五丈床。”杜甫《冬日洛城北谒玄元皇帝庙》:“风筝吹玉柱,露井冻(一作动)银床。”倘不出现“井”“汲水”“辘轳”等限定词,却能确切认定为“井栏”意思的“床”,可以说一个也没有。甚至提到“胡床”,假如不用“挂床”这个典故,“胡”这个修饰词一般也是不能省略的。
此外,从古诗“床前”这个搭配来看,“床”也都指坐卧之床。或者说,假如古诗中出现了“床前”这个词,那绝不会出现“淮南”“井”“汲”“辘轳”这类限定词,因此就难以确定其指井床,且从上下文看,绝大多数可以明确指坐卧之床。比如王昌龄《初日》:“初日净金闺,先照床前暖。”杜甫《北征》:“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王建《长门烛》:“秋夜床前蜡烛微,铜壶滴尽晓钟迟。”白居易《行香归》:“床前双草屦,檐下一纱灯。”因此,“床前明月光”的“床前”,指“井床”的可能性是极低的。
且从诗意来看,“床”和“明月”搭配是传统,《古诗十九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曹丕《燕歌行》:“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曹睿《乐府诗》:“昭昭素明月,晖光烛我床。”李白是饱读古代诗歌的,他极其喜爱二谢的诗,从其诗作中,往往能看出对先贤审美意象和趣味的继承,因此,他的诗歌中模用“明月”和“床”意象搭配的可能性极高。其实其他唐代著名诗人也一样,比如白居易《早秋独夜》:“独向檐下眠,觉来半床月。”孟郊《西斋养病夜怀多感因呈上从叔子云》:“一床空月色,四壁秋蛩声。”例子很多,举不胜举。
为什么看见明月会思念故乡呢?因为在古代,月亮对人类的心灵塑造比现在重要,儿童们经常在月下嬉戏,李白就写诗说:“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月亮还有个特点,不管你走到哪里,月亮似乎都能跟到哪里。世间的人,不管相隔千里万里,仰头看到的都是同一个月亮,这让人忍不住遥想,也许就在这时,家乡的亲人同在看它。所以,苏东坡才会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婵娟即代指月亮。当然,太阳也是这样,但太阳太耀眼,太炽热,它是烧灼人的,而不是抚慰人的,不能让人起深沉之思。
月亮的这种超越空间性的强大能力,自然让人起怀乡之思。王昌龄被贬官到偏僻的龙标县,李白和他相隔千里,又油然想起了月亮,他写道:“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希望月亮充当信使,把自己的情意捎给王昌龄。其实就因为它和思乡的情绪,建立在一个共同的感受上:月亮,它才是真正自由的,它想去哪就能去哪。而人类,是多么的无能,多么的渺小。
古代的床有大有小,常见的是六尺床,白居易的诗歌里常常提及,比如《小院酒醒》:“好是幽眠处,松阴六尺床。”《招东邻》:“白角三升榼,红茵六尺床。”《小台》:“六尺白藤床,一茎青竹杖。”唐代一尺大约是今天的30.7厘米,六尺就有一米八多,一般人达不到这个身高,但唐人常用来自比,李邕《秋夜泊江渚》:“我有方寸心,安在六尺躯。”柳宗元《读书》:“贵尔六尺躯,勿为名所驱。”至于骆宾王《讨武曌檄》:“六尺之孤安托。”指儿童,那是用《论语》的典故,先秦一尺只有23厘米左右,六尺不到一米四,当然就算儿童。
总的来看,唐诗里的“床”应该大多是用来睡觉的,这类床还可以移动,而且往往不需要“胡”“绳”“匡”等修饰词,也不用像井床那样用“井”“汲”“辘轳”来限定其义,白居易的诗歌中,常常提到把床挪到合适的地方睡觉,比如《虚白堂》:“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晚庭逐凉》:“送客出门后,移床下砌初。”
李白的《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也有很多人认为“床”是指井床,恐怕也不可信。从隋唐诗 “绕床”的辞例来看,无一可以确认为井床。隋无名氏《杨叛儿》:“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李白《相和歌·猛虎行》:“有时六博快壮心,绕床三匝呼一掷。”戴叔伦《酬骆侍御答诗》:“堆案绕床君莫怪,已经愁思古时人。”卢纶《苦雨闻包谏议欲见访戏赠》:“草气厨烟咽不开,绕床连壁尽生苔。”郑谷《兴州江馆》:“向蜀还秦计未成,寒蛩一夜绕床鸣。”显然都是指卧的床。元稹《六年春遣怀八首》:“婢仆晒君馀服用,娇痴稚女绕床行。”稚女可以绕床行,可知床周围的空间是很大的。床家家都有,井却不一定家家都有,据考古学家的发掘,唐代的达官贵人大宅里,往往有水井,但平民百姓家的住宅遗址,水井迄今为止尚未发现,所谓“绕床弄青梅”的“床”指“井床”,大约是有人刻意求新解,其实不一定可靠。
“床前明月光”的“床”,可以指屋里的睡床,沈佺期《夜宿七盘岭》:“晓(一作山)月临窗(一作床)近,天河入户低。”在床上看月亮,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而且假如李白像白居易那样,经常把“床”搬到屋檐下睡觉,一抬头看到月亮,那就更不成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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