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Andrey Grushnikov
前段时间温习《史记》,看见《张仪列传》里有一句话:“中国无事,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有事,秦将轻使重币事君之国。”司马贞《索隐》:掇音都活反,谓焚烧而侵掠。焚杅音烦、乌二音。谓焚揉而牵制也。《战国策》云 “秦且烧焫君之国”,是说其事也。
这段文字的前后始末是:与秦国为邻的北方少数民族政权首领义渠君去魏国朝见,魏国名臣兼纵横家公孙衍对义渠君说:“若我们中原太平无事,秦国就能腾出功夫来‘烧掇焚杅’贵国;若中原有事,秦国则不得不派使者带厚礼去跟贵国交好。”后来东方五国联兵伐秦,纵横家陈轸就给秦王出主意:“义渠君是蛮夷的贤君,不如贿赂他,免得大敌当前,他又在背后跟大王捣乱。”秦王因派人带着千匹绸缎,百名美女,送给义渠君。义渠君想起了公孙衍的话,说:“公孙衍的预测果然是对的。”即发兵袭击秦国,在李伯大败秦兵。
《史记索隐》对“烧掇”的解释是“焚烧而侵掠”,对“焚杅”的解释是“焚揉而牵制”,很明显有些别扭。因为:
1.既然“烧”和“焚”意思相同,为何不连用,却分别和“掇”“杅”连用。所谓“焚烧而侵掠”还算好理解,但“焚揉而牵制”则比较奇怪,“焚揉”不辞,且“焚”本身也不该训为“焚揉”。
2.《说文》:“掇,拾取也。”《索隐》训为“侵掠”,训诂上似有疑问。《汉语大字典》“掇”义项4“夺取、抄掠”,用的唯一辞例就是我们所讨论的这句。
3.据《急就篇》:“椭杅盘案桮閜盌。”颜师古注:“杅,盛饭之器。一曰齐人谓盘为杅。”“杅”的本义是“盂”,《汉语大字典》“杅”义项“牵掣”,唯一辞例也是我们所讨论的这句。不过“杅”虽然没有牵引义,其同音字“扜”则有,《吕氏春秋·壅塞》:“左右有言秦寇之至者,因扜弓而射之。”高诱注:“扜,引也。”很显然,司马贞的《索隐》是把“杅”视为“扜”的。另外,《说文·木部》:“杇,所以涂也。秦谓之杇,关东谓之槾。”“杇”就是“杅”的另外一种写法。意思是粉刷墙壁。粉刷这种动作,其实就是一个不断牵引拉扯的过程,所以,“杇”和“扜”其实也是同源词。“槾”的意思也可以证明这一点,“槾”有粉刷的意思。《说文·木部》:“槾,杇也。”《荀子·礼论》:“抗折,其貌像槾茨番阏也。”杨倞注:“槾,扜也。”“槾”所从“曼”,《说文》“引也”。杨倞注的“扜”或以为“杇”之误,其实可能就是同源通用。
我这回一看到“焚杅”两字,就联想到了《诗经·周南·葛覃》:“薄污我私,薄浣我衣。”毛传:“污,烦也。”郑玄笺:“烦撋之,用功深。”其中“烦”和“焚”古音近,“污”和“杅”同声符,两者可能有关。“污”有揉搓脏衣服的意思,“烦”和“污”意思相同。“杅”本义为粉刷墙壁,我曾经写过两篇论文,讲北大藏汉简《仓颉篇》中从“巾”从“夒”之字,以及安徽大学藏《诗经》“薄污我私”的“污”写作“获”的原因,”认为这一系列的词的词源义都和“揉搓”“骚扰”“搅动”的意思相关。因此,“焚杅”可能就是“烦污”,指揉搓。在我们讨论的《史记》“烧掇焚杅”中,理解为秦国会不断侵扰义渠君之国,意思也很通顺,古书上讲到两国有衅,边境就会被骚扰。比如《新书·匈奴》:“建国者曰:‘匈奴不敬,辞言不顺,负其众庶,时为寇盗,挠边境,扰中国,数行不义,为我狡猾,为此柰何?’”《史记·平准书》:“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劳,而干戈日滋。”《匈奴列传》:“匈奴右贤王……入河南,侵扰朔方,”《潜夫论·边议》:“今边陲搔扰,日放族祸,百姓昼夜望朝廷救己,而公卿以为费烦不可。”《论衡·恢国》:“匈奴时扰,正朔不及,天荒之地,王功不加兵,今皆内附,贡献牛马。”因此,把“烧掇焚杅”理解为“骚扰”,是说得通的。
不过我立刻又想,我这个想法可能前人已经有发现,于是搜索《广雅·释诂》:“获,辱也。”王念孙《广雅疏证》没有解释,再搜《广雅疏证补正》,果然发现一条王念孙订补:“《史记·张仪传》‘中国无事,秦得烧掇焚杅君之国’,《秦策》作‘秦且烧焫获君之国’,焚杅读为‘烦污’。”[1]
能与先贤观点暗合,心中颇喜,可惜的是王念孙对此没有具体展开论述,而《史记》“烧掇焚杅”的“烧掇”两字还没着落。大概正因为此,王念孙觉得把“焚杅”读为 “烦污”说不死,才没有进一步疏证吧?
进一步考虑,我的想法是,“烧”可以读为“挠”,《说文》:“挠,扰也。”上引贾谊《新书》“挠边境,扰中国”,以“挠”与“扰”对文,可知其义。但“掇”呢?我认为可以读为“擩”。因为这个“烧掇焚杅”,在《战国策·秦策二》“义渠君之魏章”有异文:“中国无事于秦,秦且烧焫获君之国。”高诱注:“烧焫,犹灭坏,灭坏君国也。”鲍彪注:“焫亦烧也,言火其国而得其地。”日本学者中景积德说:“(获君之国),获,疑衍。”安井衡说:“义渠僻处于西戎,其地必险,烧焫山谷,始可通车马,故云烧焫耳。”
可以看出,《史记》的“烧掇焚杅”,《秦策》作“烧焫获”,后者少了一个“焚”字,至于“获”字,自古以来作注的很不理解,上引日本学者中景积德说“获”是衍文。何建章《战国策注释》:“焫,《广雅·释诂》二‘爇也’。王念孙疏证:‘焫,即爇字也。’《史记·张仪列传》索隐引《策》文无‘获’字,高注亦不释‘获’,下句‘事君之国’无‘获’字,疑‘获’字误衍。‘中国无事’两句:六国如果不进攻秦国,则秦国就要烧掠贵国。”[2]也同意中景积德的看法。但实际上“获”和“污”读音相同,上引《诗经》的“污”字,安大藏战国楚简《诗经》作从“禾”从“隻”声,也就是“穫”的别体,和“获”是异体关系。可知“获”不但不是衍文,而且是可以和《史记》对照的异文,只是《秦策》夺漏了“焚”字。
既然“掇”对应的是《战国策》的“焫”。“焫”从“内”声,“内”声字和“擩”可以相通,《周礼·春官·大祝》:“六曰擩祭。”郑玄注:“杜子春云:‘擩读为虞芮之芮。’”《集韵·薛韵》:“擩,撋也。”《集韵·仙韵》:“撋,烦撋,犹挼莎也。或作擩。”可知“焫”就相当于郑玄注《诗经》“污”的“烦撋”之“撋”。那么,“烧掇焚杅”,就相当于“挠撋烦污”,四个字恰好是同义词,表示“骚扰”“侵扰”,这样显然比《索隐》“焚烧而侵掠”“焚揉而牵制”意思通顺,而且司马贞把“焚”训为“焚揉”,这“揉”和“擩”“扰”正是同源词,《诗经·大雅·嵩高》:“揉此万邦,闻于四国。”郑笺:“揉,顺也。”和“扰”音义皆近,是同源词。《周礼·夏官·服不氏》:“掌教猛兽而教扰之。”郑玄注:“扰,顺也。教习使之驯服。”司马贞大概也感觉“焚”和“柔顺”的意思相关,所以才会这么训释,但又不肯完全抛弃“焚”字,首鼠两端。
总之,我认为“烧掇焚杅”的意思就是骚扰、侵扰,从上下文来看,比“焚烧”合理。但我也承认,目前还说不死,因为《管子·霸形》:“楚人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使城坏者不得复筑也,屋之烧者不得复葺也。”其中的“烧焫熯焚”(熯是燃的同源词,《説文》:“然,燒也。或作䕼。”)和《史记》的“烧掇焚杅”颇为相似,从上下文来看,理解为焚烧也比较合理,这是什么原因呢?一个可能性就是,从词源义来看,“焚烧”和“揉搓”“搅动”深层词源相关,比如和“烧”音近的“挠”“桡”“娆”皆有“揉搓”的意思,和“然(燃)”同音的“撚”也有“揉搓”的意思,和“焫”音近的“挼”“撋”“擩”也有“揉搓”的意思,这大概不是偶然,其中词义对应的桥梁到底是什么,值得思考。因此,《史记》“烧掇焚杅”可以和《管子》的“烧焫熯焚”两不相干,属于同一条引申道路上的不同阶段。此外,《管子》的成书比较复杂,《霸形》里这段“攻宋郑,烧焫熯焚郑地”与《左传·昭公二十四年》的“遂令攻郄氏,且爇之”句型十分相似,是否是仿照《左传》加以发挥?也值得进一步研究。
[1]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黄氏借竹宧刻本。
[2]何建章《战国策注释》127页,1990年。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