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John-Mark Smith
今年是龍年，网络上比较流行的句子是“龙行龘龘”，据说是出自南朝梁顾野王的著作《玉篇·龍部》：“龘，龍行龘龘也。”已经有学者根据原本《玉篇》残卷指出，早期的《玉篇》其实没有这个字，宋代增补的《玉篇》才收入，说明它是一个比较晚的词。而且这个字在辞典里并没有使用辞例，因此，所谓“龍行龘龘”到底是什么意思，很难说得非常清楚，大概龘龘只能理解为龍行走时的样子。辽代和尚释行均的《龙龛手鉴·龍部》：“龖，龘，龙飞之貌也，二同。”说是两条龍的“龖”和三条龍的“龘”其实是异体字，都念“dá”，都表示龍飞行的样子，但也都没有列出实际使用辞例，说明它多半不曾在生活中真正使用过，而是文人脑袋一拍，顺手创造的。其中“龖”在《说文》中已经出现：“龖，飞龍也，从二龍，读若沓。”清代学者桂馥说：“飞龍也”应该改为“飞龍貌”，这就是《龙龛手鉴》对“龖”字解释的所本。北周卫元嵩《元包经·孟阳》里说：“龖之赫，霆之砉。”苏源明传：“龖之赫，二龍之怒也。”李江注：“龖，龍。”我看都是瞎编瞎用，看见两条“龍”凑在一起，就想当然认为是“二龍之怒”。
其实比较早的古代，这类两个相同字形重叠起来的新字，其词义多少有些规律，也就是说，它们很多都和“重叠”的意思相关，其读音则不少读闭口韵，也就是说，韵尾为-p、-m。这类韵尾在普通话里都已经丢失，但在粤语中依旧完整，大家如果喜欢听粤语歌的话，就会注意到，粤语歌唱到三、心等古-m收尾字时，嘴巴会闭合一下；唱到十、葉等古-p收尾字时，嘴巴也会闭合一下。古闭口韵的词往往有重叠、密集、众多之类的意思，是因为嘴唇闭合的动作，就像两物重叠。记录这类词的字形，也往往是把两个或三个相同字形重叠起来，比如森、林，都是闭口韵字，都是指很多树木聚集在一起。再如聶、劦、雥、譶等等，据《说文》，“聶”的本义是“附耳私小语也”，也就是在耳边轻而不停地重叠话语。“劦”的本义是“同力也”，也就是把力气重叠起来。“雥”的本义是“群鸟也”，也就是把“鸟”聚集到一起。“譶”的本义是“疾言也，读若沓”，也就是快速说话，重叠不断，其读音和“龖”“龘”也一模一样。因此，“龖”“龘”假如真有必要被创制出来的话，最好的理由就是表示“重叠”。《说文》中的“”，就是从“龖”，而“
”在古书中的常用义是“重叠”，《楚辞·九章·怀沙》：“重仁
义兮，谨厚以为丰。”“重”和“
”对文，意思一样。《左传·哀公十年》：“卜不
吉。”杜预注：“袭，重也。”再如“
”，《说文》训为“言不止也”，朱骏声说，就是“譶”的异体字。总之，这类重叠字形的新字，有相当多的数量就是表示“重叠”的意思，“龖”“龘”是这样，还有一个“
”，由四条“龍”组成，古代字书也训为“多言也”，和“
”“譶”毫无区别。因此，所谓“龍飞龘龘”是什么“龍飞貌”，恐怕并没有什么根据，收入这种训释的字书不但较晚，也找不到活生生的语言使用实例，大概本来就是文人玩的无聊的文字游戏，假如你穿越到古代的龍年春节，跟劳动人民这样打招呼，绝对没有人能听懂你说什么。
另外，昨天有朋友告诉我，她的同学群里有人贴出这样的祝贺，让我谈谈这些生僻字用得到底对不对：
前程朤朤
生活䲜䲜
事业燚燚
百业骎骎
志气玱玱
智慧棽棽
创新鱻鱻
福禄穰穰
我觉得除了最后一句“福禄穰穰”外，都半通不通，也都是一些现在浅薄文人瞎凑的文字游戏。比如“朤”，出自北宋时代，说有“朗”“照”“耀”三种读音，很明显，是有人觉得四个月亮凑在一起比较亮堂，适合照耀，在当时，可能就是没什么文化的乡村冬烘编造的俗字，除非故意搞笑，正经文人是不屑使用的。“䲜”出自《玉篇·鱼部》：“鱼盛也。”符合我前面说的，把单个字形重叠，表示重叠、密集、众多之义。从《集韵》所注的反切来看，这个字归業韵，也是以-p收尾的闭口韵字，而且也无实际用例。
“燚”出自《龙龛手鉴·火部》：“音亦。”连个释义都没有，也不知哪个俗儒瞎掰的。其实从三个“火”的“焱”倒是见《说文》：“火华也。从三火。”段玉裁注：“凡物盛则三之。”《广韵》归艳韵，属于以-m收尾的闭口韵字，符合我前面的归纳。其实它和从二火的“炎”读音一样，《庄子·齐物论》：“大言炎炎。”陆德明释文“简文帝曰，炎炎，美盛貌。”如果老老实实写“事业炎炎”倒是通顺的。
“骎骎”这个词也常见，《诗经·小雅·四牡》：“驾彼四骆，载骤骎骎。”是形容马跑得很快的词。放在“百业骎骎”中，百业跑得很快，似乎不通。当然，“骎骎”也有兴盛的意思，但辞例很晚，晚到明代，应该是明代人按照自己理解的词义引申发挥的，就普遍的词义引申规律来说，倒也说得过去，表示疾速的词，往往和聚集、兴盛也有一定关系。不过，一般来说，“骎骎”这个词古人习惯于表示“快速”的意思。“百业骎骎”可以算半通不通。
至于“志气玱玱”，“玱玱”古书里也有，但都是表示玉器相撞声或者乐器声和谐，跟志气搭不上架啊。“棽”也是闭口韵字，《说文》：“棽，木枝条棽俪貌。”也就是“枝条繁密”，但它一般和“俪”合用，组成“棽俪”，没有“棽棽”这样的用法。
再看“创新鱻鱻”，鱻是“鲜”的异体字，按说三条鱼放在一起意思应该跟“䲜”差不多，都表示“鱼盛”，但凡事总有例外，但即使这样，“创新鲜鲜”这样的话也觉古怪，没有哪个正常人会这样说话。
“穰穰”的本义是五谷丰登，也就是丰盛，“福禄穰穰”是上书例句中唯一通顺得无可挑剔的一句。还好，没有全军覆没。
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