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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桓宽的《盐铁论·散不足》里有这么一句话:
古者无杠樠之寝,床栘之案。及其后世,庶人即采木之杠,叶华之樠。
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对于“樠”没有出注,对于“栘”,指出是“俎几”,对于“杠”,指出是床前横木。这大致都没问题。但对于“叶华”,他改为“牒桦”,引《方言》卷五,说床杠在东齐、海、岱之间称为“桦”,床板在卫北郊和赵、魏之间称为“牒”,可能都是有问题的,下面我们一一分析。
首先说本文的重点“樠”,《说文·木部》:“樠,松心木。”《左传·庄公四年》:“王遂行,卒于樠木之下。”杜预注:“樠木,木名。”陆德明《释文》:“樠,朗蕩反。又莫昆反。又武元反。”《汉书·西域传下·乌孙国》:“山多松樠。”颜师古注:“樠,木名,其心似松。”“樠”还有“松脂”的意思。《庄子·人间世》:“﹝栎社树﹞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陆德明《释文》引司马彪曰:“樠,谓脂出樠樠然也。”
按照“樠”训为“松心木”的解释,放在《盐铁论》的文句中说不通,“古者无杠樠之寝”,我们不能解释为古代没有床杠松心木的寝具;“采木之杠,叶华之樠”,我们不能解释为“采木的床杠,叶华的松心木”。王利器等学者回避了对这个词的注释,应该就是这个原因。那么,它应该是什么意思呢?
从《经典释文》的注音,我们可以看到,“樠”这个字有三个反切,折合成今音,“朗荡反”应该读lǎng,“莫昆反”应该读mén,“武元反”应该读mán。从“樠”的声符“㒼”来看,后两个反切都能与之契合,“朗荡反”却不可能是以“㒼”为声符的。段玉裁《说文解字注》“樠”下已经指出,古有“”字,《玉篇·木部》:“,松脂。”《集韵·养韵》:“,松液。”可见读为lǎng的“樠”其实是“”字,“”从“两”声,和“朗荡反”就很接近了。
“樠”为什么会和“”相混呢?“樠”所从的声符“㒼”,汉代文字资料中出现过不少。比如马王堆帛书里的这两个字,都是从“㒼”的:
而在汉代文字资料中,“两”的写法往往和“㒼”比较接近,试看下面两例:
都是标准的“两”字,为什么会这么写,目前还不是非常清楚,当今学者利用“两”和“㒼”这种形体相近的特点,解决了不少古代文献释读的疑难问题。因此,《盐铁论》中“古者无杠樠之寝”,“采木之杠,牒桦之樠”,这两处“樠”也可能都是“”的误字。
那“”又是什么意思呢?按照《玉篇·木部》:“,松脂。”而《庄子·人间世》“以为门户则液樠”的“樠”意思相同,陆德明《释文》引司马彪曰:“樠,谓脂出樠樠然也。”两者明显是一回事,说明《玉篇》的“”其实就是“樠”。放在《盐铁论》的文句中,也是说不通的,“古者无杠樠之寝”,我们不能解释为古代没有床杠松脂的寝具;“采木之杠,叶华之樠”,我们不能解释为“采木的床杠,叶华的松脂”,因此,还必须寻找别的解释。
从《盐铁论》中“杠”“樠”连用且对仗的情况来看,我怀疑这个“樠”就是“”的俗体,又是“梁”“桹”的同源词,“梁”和“两”上古音都是来母阳部字,也有间接通假的例子。《周礼·夏官·方相氏》:“殴方良。”郑玄注:“方良,罔两也。”是“良”和“两”可以通假。《战国策·魏策一》:“因索蔡皋梁于赵。”《赵策一》“梁”作“狼”。既然“良”和“两”音近,“梁”又和“狼”音近,那么“两”作为“梁”的声符,就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杠”和“梁”的词义相近,《玉篇·木部》:“杠,石杠,今之石桥。”《孟子·离娄下》:“岁十一月,徒杠成。”焦循《孟子正义》:“凡独木曰杠,骈木曰桥。”这不一定对,其实“杠”和“桥”早先没什么区别,其词源义都和“直而高”的意思相关,早期的桥就是一根横杠,大家习以为常的拱桥是技术进步后的产物。当然,后来拱桥出现,也可以叫“杠”。“杠”的同源词“虹”就以横亘天空,像拱桥而得名,两字都从“工”声,古音很近。《说文·木部》:“梁,水桥也。”可知“杠”和“梁”义同,《文选·班固·西都赋》:“因瓌材而究奇,抗应龙之虹梁。”直接把“虹”和“梁”合用。总之,在古人看来,“杠”和“梁”是一种东西。除了作为“桥”的意思之外,凡是这类“横亘而高”的东西,都可以叫“梁”,比如房梁,脊梁、鼻梁、山梁、帽梁(汉代进贤冠以梁的多少区分品级),甚至“堤坝”也称为“梁”,《诗经·邶风·谷风》:“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毛传:“梁,鱼梁。”因为它也是高出地面的长条形建筑,架床的木杠同样具备“横亘”这个特征,将其称为“杠梁”,是完全可能的。
此外,“杠”还有长竹木棍的意思。《仪礼·士丧礼》:“竹杠长三尺,至于宇西阶上。”在古书上,又有“旗竿”的意思。再说“桹”。《说文·木部》:“桹,高木也。”其实和“梁”是一回事,“梁”就是高高架起的木头。又可以当“长木棍”的意思。《文选·西征赋》:“纤经连白,鸣桹厉响。”李善注:“以长木扣舷为声……所以惊鱼令入网也。”这和“杠”既可以当“高架桥”讲,又有“长木棍”的意思非常契合。
因此,《盐铁论》中“杠樠之寝”,其实就是“杠梁之寝”,意思是:古代没有搭建起高架横杠的寝具。后文“床栘之案”,其中的“床栘”也是同义词连用,同样指搭建的木架。王利器《盐铁论校注》:“《广雅·释器》:‘、俎,几也。’‘栘’同‘’。”这个注释说实话有点莫名其妙,“床栘之案”这个句式里,“案”就是指“几”,你又引“、俎,几也”,那“床栘之案”岂不等于说“几俎之案”,这句子是不通的。又说“栘”同“”也莫名其妙,“栘”指棠棣树,放在“床栘之案”这个句式中,如果指“棠棣树制作的案”,“床”又没法解释。白兆麟的译文则为“矮小的桌子和案几”,不知道“矮小”的意思来自何处,显然也是随便译的。
我认为“床栘”也指搭建木架这类意思,《广雅·释器》:“桯、、俎,几也。”其中的“桯”可以给我们启发。王念孙在这里有一段疏证:
《方言》:“榻前几,江沔之间曰桯。赵魏之间谓之椸,其高者谓之。”与虡同。之言举也,所以举物也,义与“笋”相近,郭注以为卽“笋”,殆非也。
《说文》:“桯,床前几也。”《广韵》云:“床前长几也。”桯,郭璞音刑。桯之言经也,横经其前也。床前长几谓之“桯”,犹床边长木谓之“桯”。《士丧礼》下篇注云“輁,状如长床,穿桯前后,着金而关轴焉”是也。
,卽《方言》“椸”字。《盐铁论·散不足》篇云:“古者无杠樠之寝,床栘之案。”栘与同。几谓之“椸”,衣架谓之“椸”,义亦相近也。
由王念孙疏证可以看出,“桯”既可以指床前几,也可以指床边长木[1],看似两个词义无关,其实它们用共同的词源义,就是“高架搭建”,俎、几之类的东西,和“杠”“桥”“梁”之类的东西有共同点,和它同训的“虡”也是高举的木架,可以挂钟。“”即“椸”的同源词或者说异体字,本来指衣架,衣架的特点也是高举的架子。王念孙敏锐地看出了这一系列词的共同的特点,就是“高而架起”,因此才会断言:几谓之“椸”,衣架谓之“椸”,义亦相近也。
至于“床”,从甲骨文来看,就是一种有足的榻,所以古代井上高高搭建起来的井栏也可以叫井床,若作为修饰词,“床”也可以指搭起的木架,比如井栏就可以称为“梁”,《说文》:“韩,井垣也。”在古人看来,垣墙和栏杆意思相关。牀和牆都从“爿”声,应该是同源词。《盐铁论·散不足》:“今富者井干增梁。”所谓“井干增梁”,就是说房屋像井栏一样增加梁柱,层层叠叠垒起。王利器注:“《淮南子·本经》:大构架,兴宫室。延楼栈道,鸡栖井干,标枺欂栌,以相支持。” 就是铺叙这种层叠构筑房屋的豪华。
也因此,“杠樠之寝,床栘之案”中的“杠樠”和“床栘”意思差不多,都是指搭建架构,全句意思就是:高高架起的寝具,高高架起的几案。早期的案大概也是无足的,像今天的盘子,有足的案比较奢侈,所以专门提到。
至于“采木之杠,牒桦之樠”,“采”古代可以训为“柞树”,也叫“栎树”,《史记·李斯列传》:“采椽不斲,茅茨不翦。”裴骃《集解》引徐广曰:“采,一名栎,一作柞。”古书上常说用这种木头做椽子,不加刮饰,大概其木质本来很好,也用来颂扬古人节俭朴素;“叶华之梁”的“叶华”大概也是类似的意思。王利器把“叶”改为“牒”,把“华”改为“桦”,分别解释为床板和床杠,放在“叶华之樠”这个句子中,明显是讲不通的。白兆麟的《盐铁论注释》把“叶华”翻译为“未经刮削的白桦木”,大概的意思可能和事实出入不大,但他没有具体分析“叶”的意思为何是“未经刮削”,因此,“叶华”的词义并没有完全解决,需要进一步研究。
总之,我认为“杠樠之寝”即“杠梁之寝”,“叶华之樠”,当为“叶华之梁”,都是指搭建床架的横木,当然,这个看法到底是不是对,还需要新材料进一步证明。
[1]又《广雅·释器》:“樹,杠也。”王念孙疏证:《急就篇》云:“奴婢私隶枕床杠。”杠者,横亘之名,石桥谓之杠,义与“床杠”相近也。《方言》“床杠,北燕朝鲜之间谓之树。自关而西、秦晋之间谓之杠。”案出土古代器物钟,有一种直筒型的器皿叫“桱桯”,裘锡圭指出当因其又直又高二得名,虽然不是横亘的,但直而长的意象相似。“杠”除了横亘的长木之义,还有竹木杆、柱的意思,估计训为床杠的“樹”也是“柱”的同源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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