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Mesut Boz
前段时间看到《辞书研究》有一篇论文《“札”字音义考》,主要论点是,上古汉语文献中的“札”,本义是 “木片”,在古书上常训为“死亡”,这不是它的本义,而是“㱜”的借字,而且该词不是汉族的原生词汇,可能来源于南亚语。
我认为这篇文章的论点都是不对的,下面一一辨析。
《“札”字音义考》(下面简称《“札”》文)一文说,“札”的本意是“木片”,这点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其意符就是“木”。随即又说,“札”还可以表示死亡的意思,这个意思的“札”大量见于上古汉语文献,比如《周礼·春官·宗伯》:“大札、大荒、大烖,素服。”《周礼·秋官·司寇》:“若邦凶荒、札丧、寇戎之故,则令邦国、都家、县鄙虑刑贬。”《国语·周语下》:“无夭、昏、札、瘥之忧,而无饥、寒、乏、匮之患。”韦昭注:“短折曰夭,狂惑曰昏,疫死曰札,瘥,病也。”《左传·昭公十九年》:“寡君之二三臣札瘥夭昏。”杜预注:“大死曰札,小疫曰瘥,短折曰夭,未明曰昏。”
根据这些情况,《“札”》文的作者说:“札”的“死亡”系义项在上古汉语中的运用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但死亡系词义和其义符“木”几无关联,和“木片”系词义也相去甚远,很难说是其自身发展的结果。不难推测,该系义项是“札”字从其他词假借而得之义。
熟悉训诂小学的学者都知道,当一个字的字形义符所呈现出来的特点和其义项难以吻合时,可能是记音字,也就是俗所谓的假借。不过,这样判断要谨慎,“札”字从“木”,《说文·木部》:“札,牒也。”似乎的确和“死亡”无关,但从“木”的字就真的只能指树木或者木片吗?恐怕也不尽然,比如“槎”,《说文·木部》:“槎,衺斫也,从木差声。”《国语·鲁语上》:“山不槎蘖,泽不伐夭。”也指“砍断”。假如光看“槎”的义符“木”,就断言其不能有除了木材、木片之外的意思,这无疑是比较片面的。因此,我认为“札”和“槎”一样,也完全有可能指砍削,而砍削义和死亡义相因,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国语·周语下》里的“无夭、昏、札、瘥之忧”的“瘥”,我认为就是“槎”的派生词。依照《说文·疒部》:“瘥,瘉也。”其本义是病愈(其实病愈义和夭死义相关,这是一种深层词源联系,因为病愈就是病情中止,夭死是生命中止),所以,“槎”应该是表示“札瘥”之“瘥”的本字。当然,从更开放的角度思考,我们并不必须认为《说文》所言的本字,就一定是字形的本字。“槎”这个字形可以表示砍削木头,“札”当然也可以表示砍削木头,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把它和训为“牒”的“札”视为同形字的关系,而不必牵合在一起。也因此,《“札”》文的作者所谓“该系义项是‘札’字从其他词假借而得之义”的说法,是过于武断的。
《“札”》文的作者又说,《周礼》所用的“札”字,陆德明《经典释文》引徐邈“音截”是错误的,因为“截”是中古从母四等屑韵字,和“札”的二等黠韵本音有着较大差别。这也经不起辨析,明明讨论的是上古文献的通假,为何一定要拿中古音来做判断标准呢?难道徐邈作为一个东汉末年的人,他了解的古音还会比现在人用后世韵书查出来的读音更不可靠吗?中古读音不同的字,在上古读音相同或相近,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作者还说,徐邈训“木片”义的“札”音“栉”,训“死亡”义的“札”音“截”,说明“札”的“死亡”义并非来自“木片”义,而是和“截”音近的某词的假借义,表“死亡”义的“札”音“截”是徐邈的破读。这也是没有必要的,按照《说文》的说法,“札”从“乙”声(从“乙”声并不可靠,下文会详细说明),无论是表示“木片”义的“札”,还是表示“死亡”义的“札”,都只能从“乙”声,在上古必然是一个韵部,至于到了徐邈时代,表示“木片”义的“札”读音和表示“死亡”义的“札”略有分化,也是很正常的,这并不能说明在先秦时代,“札”的其中一个读音和“截”的读音不一样。何况《周礼·春官·大宗伯》:“以荒札哀凶札。”郑玄注:“札读为截。”郑玄也是知道“札”和“截”读音相同的,并非独独为徐邈的破读。
“札”和“截”读音相同还有别的证据。东汉永元元年(公元89年),外戚窦宪率军进攻北匈奴,获得巨大胜利,北匈奴从此逃离大漠。窦宪志得意满,在燕然山勒石纪功,他手下有一位大文学家班固,为他写了铭文,也就是有名的《燕然山铭》。《后汉书·窦宪列传》里记载的铭文有:“剿凶虐兮截海外。”前几年在蒙古国杭爱山脉发现了这块摩崖刻石,这句却写作“芟凶虐钆海外”,也就是说,“截”写作“钆”,而这个“钆”,其右旁声符正好和“札”一致,这说明“截”和“札”在东汉初年,依旧读音相近,可以通用。此外,和《燕然山铭》此句类似的辞例见于《荆州刺史度尚碑》,其中有一句为:“截彼海外,绩莫匪嘉。”也可以证明这点。“钆”字不见于古字书,应该是“札”的异体,因为表示的事“斩断”,所以把“木”随手改为从“金”,这和“截”从“戈”的思维是一致的。
这里有必要分析“札”的声符,按照《说文》的说法,“札”从“乙”声,则应当是影母质部字,“截”是从母月部字,韵部很近,声母似乎有区别,但同从“乙”声的“札”既然可以和“截”通用,多半也应该是月部字。遍观各家拟音,王力、李方桂、周法高、郭锡良都归为月部,郑张尚芳、潘悟云则归为质部,白一平-沙加尔归为物部,后两批学者都给它拟了带S头的复辅音,大概就是过于相信《说文》所谓从“乙”声的说法。理论上讲,“乙”和“札”的声母和韵部都不同,其是否从“乙”声其实就很值得怀疑了。陈剑认为“札”所从的所谓“乙”其实是《说文》训为“钩识”的“,钩识也。从反亅。读若捕鸟罬”。我认为这是对的,这有证据,《“札”》文的作者认为,训为“死”的“札”是“㱜”的假借字,《玉篇·歹部》:“㱜,夭㱜也,疠病也。”关于“㱜”和“札”义近,自来学者没有异议,应该是同源词,而“㱜”从“尐”声,《说文·小部》:“尐……读若辍。”这就和《说文》训为“钩识”的“”“读若捕鸟罬”完全相同,可以证明陈剑的说法很有道理。
因此,“札”应该是从“”声的字,和“乙”无关,只不过后来字形趋同而已,它的本音上古就在月部,和“截”相同。在古代,“乙”确实常常和“”相混。段玉裁注《说文》“”说:“钩识者、用钩表识其处也。褚先生补《滑稽传》:‘东方朔上书,凡用三千奏牍,人主从上方读之,止,辄乙其处,二月乃尽。’此非甲乙字,乃正字也。今人读书有所钩勒即此。”后来就干脆写成“乙”了,陆游《读书》:“校雠心苦谨塗乙。”清陈鸿墀《全唐文纪事·辩证六》:“今进士书卷末云,塗注乙共计若干字,唐时已有此语。”经过后世传抄的《说文解字》误认为“乙”是“札”的声符,倒也不算奇怪。
值得注意的是“死”字的字形演变,《说文·死部》:“死,澌也,人所离也。从歺从人。”从古文字字形来看,这个说解基本符合。但到了秦汉时代,“死”所从的“人”形逐渐变成了“”形,看下面20、21睡虎地秦简和马王堆帛书的“死”字右旁所从,应该就是“”形,大约在当时人的头脑里,“”和“死”的意象相关。
这是为什么呢?我认为可以解释,“”和它的变体字“亅”应该同源。《说文》:“钩逆者谓之亅。象形。凡亅之属皆从亅。读若橜。”“”“亅”两个字都训为“钩识”,所谓“钩识”,其实就相当于现在的逗号或者句号,也就是文句截止的地方。古代的逗号,《说文》写作“丶”。《说文·丶部》:“丶,有所绝止。丶而识之也。”“钩”一般写成“句”。《玉篇·句部》:“句,止也,言语章句也。”显然都和“中止”有关。“”的同源词“辍”,也表示“中止”。而死亡其实也是生命中止,和“”的隐含词义完全相同。此外要注意到,“札”在古书上常训为“夭死”,并非正常的生命终止,而是半途被截断,尤可以证明其词源义来自“中止”,就像“截”,既有斩断义,又有截止义。一个东西被砍断,等于是截止。“札”和“截”音义皆通,毫无疑问是同源词。此外,“札”在先秦古书上还有大量训为“疾疫”“瘟疫”的意思,碰到瘟疫,人一般会大批夭折,这点也符合“札”的“辍止”词源义。
而《“札”》文的作者却认为“札”并非汉语本源词,理由是,“札”的使用在先秦文献中用例较多,魏晋后就退出语言系统。“其生命周期之短、使用范围之窄,说明它很可能并非汉语本族的基本词汇,而更可能是来源于其他语言的借词”,这个理由非常牵强。先秦常用的词,后来逐渐消失,无外乎几个原因:1、关注重点转移了。比如先秦时代,不同毛色的马都有不同的称呼,反映了早期社会对畜牧业的重视,后世畜牧业在生活中的比重降低,就逐渐淡化。2、其音义还保留,但换了一个字形记录。比如《燕然山铭》的“钆(札)”,在《后汉书》里换成了“截”。3、有了更多的替代词。比如在表示“夭亡”意思的时候,说一个人夭亡,有“夭”“折”等替代词;表示一件事夭亡(中止),可以用“辍”“顿”“休”等替代词。总之,没有理由强行设定一个词必须从古到今没有中断,甚至连字形都必须保留。试问,假如“札”因此就被排除出汉语原生词行列,那和它常常在先秦典籍中并列用的同样表示夭折义的“瘥”“昏”,在后世古书中不也基本上不使用了吗?难道它们也都是外来词?
《“札”》文的作者引用了罗杰瑞(Jerry Norman)、梅祖麟(Tsu-Lin Mei)的观点,说两位先生早在1976年就提出了死亡义的“札”来源于“古中国的南亚语”之说:“在郑玄对《周礼》:‘国凶札,则无关门’的注释中,有着‘越人谓死为札’一条,郑玄生活在东汉(127-200A。D),且他的注释有着相当大的权威性……不用怀疑,‘札’字是代表了原始南方方言‘死’的词语”,之后又遍引似是而非的越南语、芒语、遮劳语、原始孟棉语等十几种南方语言,进一步肯定“甚至有可能,原始孟高棉语的[﹡K-]是受到原始汉语中‘乙’的声门声母的发音影响”。
这段话中几乎句句靠不住,“越人谓死为札”,貌似能证明“札”来自南方越地,但记载表“死”义的“札”字,却大量出现在《周礼》《国语》《左传》等北方文献,难道在那么早的时代,北方学者就喜欢从越地进口这一“札”字?这明显不合理。我认为“越人谓死为札”,完全可以理解为在郑玄时代,“札”字已经退出了中原主流雅言系统,但在南方越地还保留着,就像现在普通话里没有的古汉语词汇,但在南方方言中反而大量保留了一样,有什么奇怪呢?此外,罗、梅两人一口咬定“札”从“乙”声,正如我在上文所辨析的那样,是不可靠的,因此,其结论自然也就谬以千里。
总之,通过文献、训诂、音韵和同源词等各方面分析,“札”毫无疑问是汉语本源字,而不是什么来自南亚语的词。《“札”》文的观点,基本都是靠不住的。最后我要批评一下某种学风,我在大约二十年前,就看过一位海外华裔语言学家撰文,说“江”“河”都不是汉语本源词汇,而是外来语,他的看法和《“札”》文的作者一样,都断言为来自南亚。我当时的直觉就是太不可信了,我不相信以汉民族开化之早,语言资料之繁,连这么基本的词汇都需要向南亚语去借。从《“札”》文来看,这种研究思路似乎越来越盛行,似乎只要是自己搞不清楚源流的古汉语词,就立刻设定为外来语,到处去搜集一堆南亚各方言的国际音标来论证,我认为,这种研究风气是极不可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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