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zhang kaiyv
那天，有人问我“墜”和“堕”有什么区别，我说一般人没必要搞那么清楚吧？她说：“有小学生问我，我一时讲不清楚。”那好吧，我觉得可以讲讲。
这个区别，我当然是早就心里有数的，但既然要写成文章，就得先看看之前有没有学者讲过，如果有，我就不必写了。
我查了查王凤阳先生的《古辞辨》，这本书是专门做近义词辨析的。他的看法是：墜是从高处落下，比如露水叫“墜露”，流星叫“墜星”。堕则和脱同源，不是简单从高处落下，而是指原先相互连接在一起的东西分离掉落。比如头发、牙齿，原先是和头皮、牙床连接在一起的，脱落了则叫“发齿堕”。其他的例子，比如指头冻掉了，叫“堕指”；胎儿掉了，叫“堕胎”，都是指和原先连接在一起的母体脱离。因此，“墜”偏重于从高处掉落，“堕”偏重于从高处“脱落”。只有原先是一体的，后来因为分离跌落的，才叫“堕”，“墜”只是单纯掉落。
这个说法对不对呢？似乎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其实并不严密。这里举个例子，《说苑·杂言》：“梁相死，惠子欲之梁，渡河而遽堕水中，船人救之。”这是讲惠子过河时，从船上掉入水中，用的是“堕水”，但惠子这个人，岂和船曾经是一体的？《吕氏春秋·察今》：“楚人有涉江者，其剑自舟中墜于水。”同样是说掉进水里，用的却是“墜”字。
此外，从上古音和出土文献来看，“堕”及其同声符字几乎从来不和“脱”字相通（似乎有三两例相通的例子，要么辞例过晚，要么不一定可靠），根本不算是同源词；相反，“脱”及其同声符的字倒是经常与“墜”相通。这也可见，王凤阳把“堕”比附于“脱”的说法是靠不住的。
其实要分析两个字的词义差别，首先应该搜索两个字的最早写法，从古文字字形开始。古文字往往最能反映其最早的词义来源，没有古文字字形的，就归纳其同源词的最小公倍数。从古文字来看，“堕”在《说文》的本字是“隓”，在金文中字形如下：
豳公盨
字形的左边，表示高山，右边像两只手，把两坨土扒下来。其词义明显更接近于破坏什么东西，或把什么东西弄坍塌，而不是强调这两坨土是从什么连为一体的东西上脱落。所以在先秦古书里，推倒一座城邑叫做“堕城”，可这整座城并不曾和谁连为一体。山坍塌叫做“崩堕”，就算一座山整个崩塌，也一样叫“堕”，并不强调从某个山体“脱落”，而强调崩坏、坍塌、仆倒。“发齿堕落”，也是侧重于头发和牙齿坏了，不能履行给头部御寒或者咀嚼食物的功能了。至于它是不是从高处脱落，并不重要。同样，“堕指”，是手指头冻坏掉了，冻坏的手指，未必是自动“脱落”，更谈不上从“高处脱落”，只是强调它坏了，真要弄脱它，恐怕还得动手术切除。“堕胎”，指婴儿被毁掉了，不是强调和原先连在一起的母体分离了，假如只是单纯指和母体分离，那么正常分娩也是分离，却不能叫“堕”，只因为婴儿是活着的，没有坏掉。还有，人不恭敬，或者精神垮了，也是坏掉了，所以也可以叫“堕落”，而并没有什么东西从人体脱离了出去。有时还写作“惰”，都是指精气神坏了、垮了、倒了，而非强调本来是一体的东西被分开。
至于“墜”字，出现很晚，在先秦古文字中，还没出现确切无疑可以被视为“墜”的字。在战国楚简中，表示“墜”这个意思，往往用“述”字来记录，因为两字古音很近。
“述”的字形除了“辵”这个偏旁，“术”像手里有东西漏下，那么，“述”这个字形，应该是指走在路上，把东西弄丢了。所以“墜”的词义，偏重于“遗失”“漏掉”。在先秦古书上，它常用来表示意外失去，比如《尚书·君奭》：“殷既墜厥命，我有周既受。”孔传：“殷已墜失其王命。”说的商朝丢失了天命，被我周朝捡到了，强调的是“遗失”，而且不知不觉或无能为力。天命被弄丢了，政权自然就没了，就像东西从手指缝里漏掉了一样，有一种眼睁睁看着它没了，或者是不小心从手指缝里弄丢了的复杂感受，很形象。《清华简·厚命》：“弗用先哲王孔甲之典型，颠覆厥德，淫湎于非彝，天乃弗若，乃墜厥命，亡厥邦。”说的是夏朝的王不以他们的先哲孔甲为模范，颠覆了德行，沉浸在不正常的状态之中，老天看它不惯，干脆让他丢了天命，亡了国家。“墜”强调的是守不住，遗失了，而非崩坏。遗失的那个东西，不管是钱包还是政权，都是好好的，只是被人捡去了，拿到了。不像“堕”，强调的是那东西坏掉了，你捡去了也没意义。《厚命》里“墜厥命”和“亡厥邦”对文，“墜”和“亡”意思相近。我们知道，“亡”在古代主要的用法是“失”，成语“亡羊补牢”就是一例。
当然，由于“堕”的字形本义是用手推倒，而“倒下”就相当于从高变低，和“掉落”有相似之处，因此“堕”也发展出了“落下”的意思。同样，“丢失”的东西，等于没有了，从此再也不会回来，和坏了、死了无异，因此也可能发展成相关意思。不过“墜”本身还不见有“坏了”“死了”的词义，“亡”后来却大多被用为“死亡”义，也可知词义的发展，有其复杂、不同步的方面。
总之，“堕坏”“堕落”和“墜落”“遗失”的意思逐渐接近了，因此到汉代，就发生了少量混用现象。但从先秦典籍的用法来看，两个字还是有较严格界限的，比如人的精神“堕落”，不够礼敬，不能叫“墜落”，就因为前者强调的是“坏掉了”，后者强调的是“遗失”，或者“失去”的过程或者结果。从语法来看，“墜”因为强调的是“失去”，所以它后面常接宾语，指代失去的东西，比如“墜天命”；“堕”强调的是“坏掉”，后面常不接宾语，相反它常作述语，表示主语发生的情况，比如指堕、城堕、齿堕，指的是主语本身坏掉了。当然，这不是绝对的。
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通过追溯古文字字形，对我们理解词义的来源有比较重要的意义。在此基础上，还可以帮我们判断一些出土文献破读的对错，比如尹湾汉墓出土西汉成帝时文学作品《神乌赋》：“毛羽随落。”白于蓝的《简帛古书通假字大系》把这个“随”读为“墜”，既不必要也不正确。前面说过，从上古音和出土文献来看，“堕”及其同声符字几乎从来不和“脱”字相通，“脱”及其同声符的字倒是经常与“墜”相通，因此，“随”不大可能读为“墜”，径直读为“堕”就可以了。对于鸟类来说，其羽毛价值，和人类的牙齿、头发的价值是一样的，既然有“发堕”“齿堕”的叫法，自然也可以说“毛堕”。
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