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晋国”

文摘   文化   2024-01-01 11:33   广东  



《和合》

百事欢欣

图源  | 劲歌漫画(深圳)‍‍‍‍‍‍

作者 | 劲歌‍‍‍‍‍‍‍‍‍‍‍‍‍‍‍‍‍‍‍‍‍‍‍‍‍‍‍‍‍‍‍‍‍‍‍‍‍‍‍‍‍‍‍‍‍‍‍‍‍‍‍‍‍‍‍‍‍‍‍‍‍‍‍‍‍‍‍‍‍‍‍‍‍‍‍‍‍‍‍‍‍‍‍‍‍‍‍‍‍‍‍‍‍‍‍‍‍‍‍‍‍‍‍‍‍‍‍‍‍‍‍‍‍‍‍‍‍‍‍‍‍‍‍‍‍‍‍‍‍‍‍‍‍‍‍‍‍‍‍‍‍‍‍‍‍‍‍‍‍‍‍‍‍‍‍‍‍‍‍‍‍‍‍‍‍‍‍‍‍‍‍‍‍‍‍‍‍‍‍‍‍‍‍‍‍‍‍‍‍‍‍‍‍‍‍‍‍‍‍‍‍‍‍‍‍‍‍‍‍‍‍‍‍‍‍‍‍‍‍‍‍‍‍‍‍‍‍‍‍‍‍‍‍‍‍‍‍‍‍‍‍‍‍‍‍‍‍‍‍‍‍‍‍‍‍‍‍‍‍‍‍‍‍‍‍‍‍‍‍‍‍‍‍‍‍‍‍‍‍‍‍‍‍‍‍‍‍‍‍‍‍‍‍‍‍‍‍‍‍‍‍‍‍‍‍‍‍‍‍‍‍‍‍‍‍‍‍‍‍‍‍‍‍‍‍‍‍‍‍‍‍‍‍‍‍‍‍‍‍‍‍‍‍‍‍‍‍‍‍‍‍‍‍‍‍‍‍‍‍‍‍‍‍‍‍‍







黄河自西一路奔驰,在陕西和山西之间,变成南北向,从北方秦云中郡所在垂直而下,河西是故秦地,河东则是晋国的老巢。唐代的河东节度使驻扎太原,兵强马壮,李存勖和石敬瑭都靠着这块地当上了天子。但汉代的河东郡治在安邑,比太原要靠南很多。


和秦国比,晋国的地盘可谓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它的根据地起先叫唐国,面积也不大,据说是尧帝居住的地方,尧帝称陶唐氏,他的继承人舜称有虞氏,之后才是夏商周,古书里讲朝代的顺序,往往是唐虞夏商周,当然,目前连夏代到底存在与否都有人怀疑,其它就不用说了。过去几十年,考古人员在山西省襄汾县陶寺村发掘了一处古遗址,出土了不少文物,据各种现代科技测定,属于早到公元前23世纪开始的文明,和尧帝的传说时代能对上,有学者干脆认为,陶寺就是尧帝的都城。不管怎样,山西西南部黄河河曲那旮旯,的确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


尧舜夏商相继被时光屠灭,年华一路行进到周。当时的唐侯还是尧帝的子孙,据说都城所在叫鄂。而这时周武王的儿子唐叔虞已经降临娘胎,老唐侯的噩梦就要到了。


那天,武王梦见天帝对自己说:“我给你这快生的儿子取名叫虞,把唐国赐给他。”很像《圣经》的口吻。武王可能开始也没当回事,谁知孩子出生后,手掌心竟写着个“虞”字。武王想,神了,二话不说,照神谕办。古书上也写成“圉”,音近相通。估计还可能写成“”(古代字书记载“虞”有类似写法,此字形见《毛公鼎》,在句子当“哗”字用)。古代音近的字往往通用,不知道那手掌上写的到底是哪个字形。我想婴儿手掌那么小,字的笔画应该不会像“虞”这么复杂。其实类似的故事古书上不止一例,据《左传》记载,鲁桓公见儿子季友快出生了,让人卜问孩子的前程,卜人说:“是个男孩,当取名为友,他的家族相当兴旺,与鲁国相始终。”孩子出生后,果然是男的,手掌上还有一个“友”字。这种事,姑妄听之就行了,别当真。


话说武王死后,其弟周公执政,借口唐国很乱,发兵将其灭了。当时成王年纪不大,和弟弟叔虞一起玩游戏,他把一片桐树叶削成圭形,给了叔虞,说:“这个就封你了。”“圭”是玉器,上端三角形,下端方形,在当时是重要礼器,公侯朝聘、祭祀、丧葬时都要用的,其实就是“戈”的文明版(圭、戈古音近,是同源词),你说重要不重要?所以旁边负责册封记事的官员史佚立刻说:“请择吉日正式分封。”成王道:“别,我开玩笑的。”史佚说:“天子无戏言,每说一句话,我们都要记下来,把它落实。”成王就把叔虞封为唐侯。按说他爹做了那个梦,早该交代他的,没必要等到不得已吧?


唐国的所在,自古就被认为是现在的太原,以前叫晋阳。但也有人怀疑,因为从史料记载来看,当时还没有晋阳这个城邑。从名称来看,它该建在晋水之北。不过不管怎样,唐国应该和晋水有很大关系,因为唐叔虞的儿子燮在位时,就因为国中有这条河,把国名改为晋,闹得现在山西的简称还是晋。有趣的是,这条重要的晋水其实水量不大,史书上说它源出晋阳县西的悬瓮山(今太原市晋祠西),但现在连它到底是哪条河都搞不清楚了。


众所周知,《诗经》里有“国风”,却没有“晋风”,原因是采风官所采录的本地诗歌还叫《唐风》。《唐风》中比较著名的,有《蟋蟀》《山有枢》《葛生》。《蟋蟀》里说:“今我不乐,日月其迈。”意思是,我很不开心,眼睁睁日子一天天的飞速过去,人行将老死。《山有枢》说:“宛其死矣,它人是媮。”意思是,我这么吝啬,舍不得花钱,我死之后,这些家产就白白让别人享用了。《葛生》说:“百岁之后,归于其居。”意思是,人百年之后,都要去坟墓报到,再也没有什么欢乐可言了。说来说去,都是既放不下热爱劳动的习惯,又担心这辈子啥乐也没享受到就挂了。从这心情惴惴的矛盾心中,可以看出唐地民俗,相当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又患得患失,心有不甘。有一年吴国的贤德公子季札听了这些诗歌,叹道:“思虑真深幽啊,大概还有些尧帝时的遗民在那生活吧?”


叔虞受封于唐时,其领地仅“河汾之东方百里”,不过不要急,老叔虞家的人擅长扩张,为了从子孙中选出一个最能扩张的,他们内部先来了几轮斗蛊。晋昭侯元年,把自己的叔叔成师封到曲沃为君。麻烦来了,因为曲沃城邑比晋当时的都城翼还要大。而人类的缺陷是,在利益面前不讲亲情,最后这位叫成师的叔叔不再臣服晋,且勾结晋国内部的重臣,差点把晋国据为己有。虽然革命一时尚未成功,儿孙却不屈不挠,最后他的孙子曲沃武公终于灭了晋国,自己取而代之。为了避免周天子干涉,他把抢来的晋国宝器全部装车,献给了周天子。那时的周天子已经东迁,其实没有什么力量插手诸侯国内部事务,又得了财宝,也就做个顺水人情,直接任命曲沃武公为晋君,列为诸侯。曲沃武公于是成为晋武公,斗蛊终于斗出了蛊头。


那时,晋国周围有很多诸侯国和游牧民族国家,什么贾、杨、莘、荀、虢、虞、梁、魏、翟、芮、耿、隗、骊戎等,其中魏最有名,《诗经》里有“魏风”。魏在晋的西南部不远处,即今天山西西南和陕西交界的地方,黄河河曲,也是礼乐古国,姬姓,其风诗中的《硕鼠》《伐檀》,我们初中生都耳熟能详,是讽刺贵族老爷们不劳而获的,可见这里的劳动人民蛮有反抗精神。吴国的季札当时听到古魏国的民歌,感叹道:“不错啊,比较中庸,假如君主能崇尚德行,成为明君指日可待。”


可是哪有机会,魏国倒霉就倒霉在身边有晋国曲沃系这个侵略成性的蛊头,虽然曲沃武公夺取晋国两年后就死了,但他的儿子晋献公更是个开了挂的侵略狂,晋国扩张最厉害的时刻开始了。


晋献公即位五年就进攻骊戎,骊戎是一个少数民族政权,晋献公将其击败,还抢来两位美女骊姬姐妹,供自己淫乐。与此同时,献公觉得攘外必先安内,又干了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公族系的子弟全部杀的杀,赶的赶,打扫了个干净,大概知道自己这系的基因太喜欢犯上作乱,为了避免其中再出现一个曲沃武公,必须杀啊。从此晋国没有公族子弟掌权,为将来三家分晋打下了牢固基础。


之后,晋献公灭了霍国、魏国、耿国。魏国的土地赐给了大夫毕万。西边另外一个耿国,据说是商朝的故都,商王盘庚曾经居住的地方,也灭了,赐给了大夫赵夙。耿国西部黄河以西之地,叫做韩原的地方,则封给大夫韩武子为采邑。就这样见谁灭谁,晋国“西有河西,与秦接境,北边翟,东至河内”,成了响当当的大国。


虽然如此,晋献公在位的时候,还要看齐国脸色,因为那时齐桓公是霸主。晋献公死后,晋国内乱了一阵,到了他儿子晋文公在位,齐国早因为内乱衰落,晋文公的高光时刻到了,他首先发兵护送流亡在外的周襄王回国,周襄王也知道,人家晋国人干这事不是义务的,就把河内周京畿的阳樊、温、原、州、陉、浠、沮、攒茅等邑,都“赏”给了晋文公。河内是现在河南省的黄河以北之地,原先商朝的主要疆域,经济发达。晋国算是全面走出了山西,走出了黄土高原,一路高歌,向华北平原挺近。


但这还不够,要成为人人心服口服的霸主,还得干一件大事:和楚国打一架。楚国是新兴崛起的南方大国,好像约好了似的,晋献公在山西扩张的时候,楚国的先王们也在南边忙得不亦乐乎,到处灭国,汉水流域的周封诸侯国,相继被楚国吞下了肚子,它还没满足,打着饱嗝继续北行,吓得中原的地区文明大国郑国、宋国也魂飞魄散。当时的霸主齐桓公曾经跃跃欲试,想教训一下楚国,特意率领仆从国南下过一次,和楚国对峙,却看到楚军个个愣头青似的,全身每个毛孔都散发着一种寻衅滋事的野性,心里打鼓,讨了个口头便宜就撤回去了。


要确立霸主地位,首先要教训楚国,晋文公知道这点。没多久,战争就开始了,两军在城濮会战,北方佬曲沃庄公的基因还是要蛮一些,楚军大败,被迫暂时把头缩回桐柏山、大别山以南,韬光养晦。晋文公取代齐国,确立了霸主地位。晋国人从来就不会白打仗,趁机把手伸到了河南。此后两百年,一直和楚国争霸,也是胜多败少,虽不能彻底削弱楚国,但汝水流域原先楚国虎视眈眈的土地,不少都收归了晋国的囊中,其版图最终包括今山西省全部、陕西省东部与北部、河北省中部与南部、河南省西部与北部、山东西北部与内蒙古一部的广大地区。晋国成了春秋时最强大的国家,接连当了两百多年的霸主。


晋国论地理位置的险要,虽比不上秦国,却也不差。当年晋国上下都在犹豫,要不要和楚国决战,晋文公的宠臣子犯说:“战也。战而捷,必得诸侯。若其不捷,表里山河,必无害也。”意思是说,阁下,干吧。我们晋国外有大河为天险,内有高山为险塞,怕啥?打赢了没的说,分钱分地分女人;打输了,我们可以退回老巢,有黄河高山为屏障,敌人拿我们没办法。


是指哪些河山呢?晋国本土东侧为太行山,这也是山西省的得名由来。太行山南北横亘,巍峨险峻,只有几条小道与东部华北平原交通,这些小道叫“陉”。“陉”,本义是山脉中断的地方。太行山有“八陉”,其中的太行陉有著名的羊肠坂,道路北面是山西的晋城市,属于上党高地,群山连绵,层峦叠嶂,平均海拔八百米;南边是河内平原地道的沁阳,平均海拔只有一百多米。晋城所辖的高平市,是著名的长平之战遗址所在。长平之战的起因,就是秦国想拿下当时属于韩国国土的上党,首先占领了沁阳(当时叫“野王”),封锁了太行陉,切断了韩国上党郡和其本土的联系。太守冯亭不想当秦国人,觉得还是老乡亲切些,就派人向赵国献城。赵国喜出望外,以为占了个大便宜,殊不知自己并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最终在与秦国的大战中,损失四十万大军,差点提前亡国。


东汉末年,曹操讨伐袁绍余部,曾通过太行陉入上党,途径著名的羊肠坂,当时天降大雪,又颠簸又寒冷,曹操虽然有人侍候,还是感觉艰苦,一时伤感,写下了一首《苦寒行》,其中有云:“北上太行山,艰哉何巍巍!羊肠坂诘屈,车轮为之摧。”这道路很废车轮,但古往今来,不知多少英雄豪杰率兵通过它去杀人,不计成本。唐代诗人白居易也写道:“太行之路能摧车。”当然,他接下来一句是:“若比人心是坦途。”再凶险的道路,碰到了人这种两脚兽,都不算什么了。除了人,谁会跋山涉水去杀人呢?


八陉中最著名的还是“井陉”,古诗中常见。井陉是八陉中的第五陉,著名的娘子关就在这条道上,由此西进,是山西的阳泉县。秦末时,韩信和张耳率领汉军北上开辟第二战场,先攻灭了魏国,然后想通过井陉东下击赵。赵王和其信臣成安君陈余发兵二十万,堵住了井陉口,其将李左车说:“今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只要守住井陉,不让韩信出来,自己率一只军队从小道截断韩信的军队,使其首尾不能相顾,韩信就完了。可惜赵王和陈余骄傲自大,不听,最终兵败国灭。


井陉的狭窄,南北朝时的诗人荀昶说得好:“朝发邯郸邑,暮宿井陉间。井陉一何狭,车马不得旋。邂逅相逢值,崎岖交一言。”真是写得形象无比,让人叫绝。这种道路,车马是无法掉头的,会车时,车上的人几乎可以擦肩而过。但其实井陉是八陉中道路最宽的,还可以走车,其它的陉路面跌跌宕宕,只能通过骡马。


晋国本土的西侧以黄河为限,与秦国相距。旁边还有横亘南北的吕梁山,据《水经注》,“其山岩层岫衍,涧曲崖深,巨石崇竦,壁立千仞,河流激荡,涛涌波襄,雷渀电泄,震天动地”,相传大禹治水的龙门,就是吕梁山最南端的余脉,两岸峭壁对峙,巨涛奔流。司马迁就自述为龙门人,从地图上看,吕梁山是黄河和汾水的分水岭,汾水才是晋国最大的河流,《魏风》说:“彼汾一曲,言采其藚。”真是满纸诗意。


南有中条山,是山西与河南的分界。向东一直延伸,为王屋山,乃山西高原与华北平原的分界线。著名的愚公移山故事,就发生在这里。王屋山往南,越过黄河,就是天下地理之中的洛阳。


至于其北面有阴山,内附长城,可以阻挡游牧民族的进攻。所以子犯说晋国“表里山河”,是有充分自信的。


按说晋国国君凭着自己祖传的扩张基因,加之国内人才济济,又占据了天下险要,有统一天下的希望,可惜的是它灭掉了自己的公族,最后在晋文公后十六代,韩、魏、赵三卿共同瓜分了晋国,号称三晋。


三晋的文字、官制有一定的相似之处,魏国分得了最肥沃的土地,河内、河南很多平原耕作之区都归了它,在战国初年,它像打了鸡血似的,东征西讨,吓得其它诸侯屏声静气,一句话不敢多说。孰料西边的老邻居仗着自己深厚的东夷专制文化传统,又有夷狄狂放不羁之风的加持,陡然崛起,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打得魏国满地找牙,魏国最终一蹶不振。


魏国起初建都安邑(今运城),那里差不多是老晋国最繁华之地,所以魏国一直以晋国的继承人自命,号称晋国。魏惠王说:“晋国,天下莫强焉。”后来屡败于秦,尽失了河西之地,连安邑都差点不保,只好迁都大梁,从此史书上又给它增加了一个称号,叫作梁国,魏惠王也称为梁惠王。但有的国家依旧称它为晋,比如战国中后期楚国铸造的鄂君启节,铭文起首就说:“大司马昭阳败晋师于襄陵之岁。”是指楚怀王六年(公元前323年),楚大司马昭阳领兵伐魏,败魏军于襄陵,取魏地八城。可见魏国徒有晋国之名,而无晋国之实。按理说楚国不该称它为晋国,但大约春秋时期,晋楚争霸数百年,楚国败多胜少,早就积攒了一肚子气,把孱弱的魏军称为晋师,听着怎么心里都是爽快的,在宗庙里告祭祖先,从楚成王以下,都会高兴得棺材板都压不住。


如此强大的晋国,因为分裂成三块,顿时垮了,不但资源溃散,而且各自心怀鬼胎,互相攻伐,哪还有余力对付外敌?在秦国的步步紧逼下,最弱的韩国首先吓破了胆,拱手送上祖先辛辛苦苦打下的河内险要之地。赵国最靠北,还有些剩余胆气,和秦国死磕,在长平战死四十万,按说魏国当时下决心救赵一下,不至于此。可魏国也和韩国一样,长年遭受秦国霸凌,精神濒临崩溃,不敢发兵。赵国一灭,魏国哪能独支?三家摩肩接踵,好像三只蚂蚱,被秦国人串在一根铁签中,放进了烤箱。这曾经让秦楚都做了两三百年噩梦的国家,这曾经让中原各小国视为永不衰落的强大霸主,最终化为废墟,在《史记》里只混了个“世家”。以它的实力,“本纪”应该是妥妥到手的。回溯晋国自献公以降,不可一世灭国数十,把秦楚齐三个大国揍得脑花四溅时候,它万想不到,天下最终被它西边那位戎里戎气的秦国朋友拿走了;更想不到,那朋友也没拿去多久,又便宜了一个叫刘邦的泥腿子。


只能说世事难料,历史太没有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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