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Саша Круглая
前不久在“亚洲考古”的公众号看到冯时教授的一个长篇论文,大约有两万字,题目是《昆仑,终于有学者全面考释了》(亚洲考古公号亚洲考古 2022-11-22 01:00),名字取得耸人听闻,好在文末说,冯时教授这篇论文原刊于《中国文化》2022年秋季号,于是我搜了一下,发现冯教授文章的原题目是《昆仑考》,读完之后有些感想,在此随笔说说。
冯时教授这篇文章讨论的是昆仑山的得名由来,他说,之前学者多以“昆仑”这个词是外来语,比如有人认为,即古两河流域常见的多层庙塔Ziggurat的音译。冯教授不赞同这个看法,他首先从文字训诂学的角度考证“昆仑”两个字的含义:
《说文·日部》:“昆,同也。”徐锴曰:“日日比之,是同也。”据此形训我们知道,“昆”字从“日”从“比”会意,其所表达的意义显然就是我们于上节所阐释的今天的太阳和昨天的太阳相同这一事实。所以,“日日比之”为同反映的正是古人对于每天出升的都是同一个太阳的认识,于是古人通过比日为同的方式创造了“昆”字。
说实话,这种考证既无法证实,也可以说无法证伪,但受过小学和古典文献学训练的人,第一时间就知道这是不靠谱的。一则“日日比之,是同也”这种古训原本也很牵强,而且“昆”训为“同”没有先秦文献的辞例为证。二则在甲骨文、金文和战国文字中,目前都找不到从“日”从“比”的“昆”字(金文中有一个近似的字形,但从辞例无法证实是“昆”)。尤其说古人看见每天太阳相同,因此造了这么一个字,更是匪夷所思。你当然可以这么说,我也可以不信。
冯教授是相信甲骨文和金文中有“昆”字的,不过从他举的例子和考据来看,也不靠谱,可信度极低。他还说:
人们称呼白昼极长和极短的两天为“至日”,也就是日长至(夏至)和日短至(冬至),而“至”字的写法即作箭矢至地之形,乃象阳光至地。
这无疑也是过度联想了,“至”的古文字字形是像箭矢下射有所至的样子,但在字形中(如下),表示阳光的部分在哪里呢?我认为这样考证古文字,是比较轻率的。
冯教授解释“仑”字,也是同样的思维方式,他说:
“昆”义为同,是说天上只有一个太阳,而同一个太阳每天依次沿着同一条轨道运行,这个意义就是“侖”。“侖”的本义是侖次,从“亼”从“册”。《说文·亼部》:“侖,思也。从亼,从册。”又《亼部》:“亼,读若集。”可知“亼”通作“集”,有聚集、缀集的意义。“侖”字于“亼”下从“册”,显然体现的是对简册的聚集或缀集。“册”是古代书籍的象形文,古人将文字以毛笔书写于简,然后以韦绳将散简编联成册,所以成册的文献,简的先后次序是不能混乱的。
他对“侖”这个字形的分析,从古文字字形来看,恐怕也不一定对,不过这个问题倒不大。接着,他又把“昆仑”两个字串讲了一下:
同一个太阳的侖次当然是指太阳每日沿着同一条轨道运行的天文现象……从同一个太阳日日侖次运行的角度讲,它还应该有一个更具文化内涵的古老名称——昆侖,这就是“昆侖”一词的本义。很明显,“昆侖”二字的意思实际就是同一个太阳日日侖次而行,再不是十个太阳所呈现的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的轮班作业了,这当然体现了古人对于太阳认识的巨大飞跃。
最后他总结道:“日日仑次而秩序井然,这就是仑。所以昆仑的本义,一言以蔽之,就是同一个太阳仑次而行。”但就算按照冯教授的训诂,“昆仑”两个字也只能训为“同一个太阳伦次”,最后“而行”两个字的意思从哪来的呢?这不是增字为训吗?
在此基础上,冯教授还发挥说:“由于太阳仑次而行所呈现的轨道乃是圆形,这使‘仑’字也就有了天圆或圆周的意义。”并进而论证,说古书上的“昆仑圜丘”是圆形的,被作为祭天之所,体现王权,“这决定了昆仑三天与五位日廷的结合。在升仙的思想体系中,昆仑虚中五城十二楼为升仙之所,这完善了昆仑神话的神仙内涵。”
这种论证逻辑也是比较奇怪的,太阳轨道是圆形的,所以叫做“侖”,月亮轨道难道就不是圆形的,那该怎么叫呢?冯教授又因为《史记·封禅书》记载了明堂有“昆仑”,又发挥了一些东西,比如他说:“昆仑即圜丘,圜丘亦即昆仑,合之则可名曰昆仑丘或昆仑虚。昆仑圜丘为古人的祭天之所,祭天之礼作为大礼,唯有受命于天的天子才有资格享有,因此在居中而治政治制度的背景下,由于天子必居天下之中,因此祭天的圜丘也必建于天下之中,这实际为昆仑丘赋予了地中的意义。”
在冯教授的阐述中,昆仑圜丘本来应该位于天地之中,但古书上却说昆仑地在西北,这个矛盾怎么解决呢?冯教授说,这个西北“当对应于天倾西北之天中而言,而非实际地理的位置。后人不解其义,据西北名山以比昆仑,谬之远矣”。
……
为了方便大家其实主要是方便我自己理解,我这里简单归纳一下冯教授的思维:
1.昆是每天的太阳相同,仑是比次。昆仑,就是每天的太阳相同比次。
2.因为太阳运行轨道是圆形,因此,昆仑和祭天圜丘有关。
3.昆仑又叫昆仑丘,昆仑虚,是祭天之坛。
4.昆仑虚也是古人认为的升仙之所,后世则就其形制与升仙思想讹生仙山之说。汉武帝据讹说以定昆仑之地,真实的昆仑和昆仑山没有关系。
说实话,这种研究方法,恐怕是不行的。且不说论证过程绕来绕去,单说其论点的基础。首先对“昆仑”两个字的文字学和训诂学的分析就是完全靠不住的,这就等于文章的地基是虚幻的,如何能建成学术的大厦?
因为好奇,又搜了一下,发现考证“昆仑”两字得名由来的学者甚多,他们大多认为“昆仑”属外来词,“殆无疑义”,比如民国时的学者苏雪林认为“昆仑”是西亚仙山“Kurkura”的音译,义为大山、高山。人类学家凌纯声、杨希枚认为“昆仑”一词是译自两河流域的“Ziggurat”的第二、三个音节,义为“崇高”。杨希枚甚至还认为殷周甲金文的“京”字也译自Ziggurat,和“昆仑”属于同音异译。北京大学教授林梅村则认为“昆仑”来自吐火罗语词“kilyom”,是“圣天”的意思。汉代以前,这个词译为“昆仑”,汉代以后则译为“祁连”。民俗学者吕微则说,“昆仑”有“圆”义,因此可以昆仑表“天”,因为天是圆的。
我认为这些说法都求之过深,尤其是认为殷周甲金文的“京”字和“昆仑”属于同音异译的看法,简直是走火入魔,可信度比冯时教授的说法也好不了多少。
其实“昆仑”两个字的意思可能也没有那么复杂,它就是一个纯粹的记音连绵词。一般来说,古代的连绵词往往或者双声,或者叠韵,假如我们看到一个词是双声或者叠韵的,可以大概率判断其为连绵词。上古音“昆”见母文部字,“仑”是来母文部字,很显然是个叠韵连绵词。如果考虑到从“仑”声的“纶”还有两读,一读是来母,和“仑”音近;一读是见母,和“昆”音近,那这两个字的读音就更近了。
古代的连绵词往往可以次序颠倒,比如葱茏可以写成茏葱,踉跄可以写成跄踉,恍惚可以写成惚恍,拓落可以写成落拓,昆仑应该也是如此。尹湾汉简《神乌赋》:“高树纶棍,枝格相连。” 我认为这个“纶棍”,就相当于“棍纶”,按照“同声必同部”的规则,也就等于“昆仑”。
“纶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高大”的意思,“高树纶棍”这个句子也证明了这点,说的就是树木高大纶棍。这个词还可以写成“轮囷”。“轮”和“纶”读音相近不必说,上古音“囷”是溪母文部字,和“昆”读音极近。所以,“轮囷”其实就是“纶棍”,也就是“昆仑”。《礼记·檀弓下》“美哉轮焉” 汉郑玄注:“轮,轮囷,言高大。”这个词还有“盘曲”的意思。《文选·邹阳〈狱中上书自明〉》:“蟠木根柢,轮囷离奇。”李善注引张晏曰:“轮囷离奇,委曲盘戾也。”古代表示“高大”意思的词,往往和“盘曲”意思相关,比如“偃蹇”,既有“高耸”的意思,《楚辞·离骚》:“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王逸注:“偃蹇,高貌。”又有“盘曲”的意思,《汉书·司马相如传》:“掉指桥以偃寋兮,又猗抳以招摇。”颜师古注引张揖曰:“偃寋,委曲貌。”汉淮南小山《招隐士》:“桂树丛生兮山之幽,偃蹇连蜷兮枝相缭。”其实这种“盘曲”并非“柔曲”,而是树木枝条高大互相缠绕的样子,是一种硬而有韧性的曲屈。“纶棍”“轮囷”“昆仑”的意思大概也是如此。
因此,我认为“昆仑”之所为被当做山名,就是指它“高大”。古代人知道西北高,东南低,因此把西北地方的山称为昆仑,再正常不过了。因为其高峻,而神仙必然是住在高处的(“仙”字从“人”从“山”即是这个原因),所以古代神话说昆仑山上有瑶池、阆苑、增城、县圃等仙境,也再正常不过了。文献也可证明,《庄子·天地》:“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 《淮南子·原道训》:“经纪山川,蹈腾昆仑,排阊阖,沦天门。”高诱注:“昆仑,山名也。在西北,其高万九千里。”唐韩愈《杂诗》之三:“昆仑高万里,岁尽道苦邅。”都是极言其高的,“高峻”是昆仑山的最显著特征,因此用表示“高峻”的词“昆仑”来命名,一点都不奇怪。
至于《史记》里记载的明堂通道也叫“昆仑”,也不会像冯教授说得那么七弯八绕的。《史记·封禅书》:“济南人公玊带上黄帝时明堂图。明堂图中有一殿,四面无壁,以茅盖,通水,圜宫垣为复道,上有楼,从西南入,命曰昆仑,天子从之入,以拜祠上帝焉。”之所以命名为昆仑,无非是附会神仙住在昆仑上,因此把具有求仙色彩的明堂称为“昆仑”,又有什么奇怪。唐代司马贞《索隐》就说了:“言其似崑崙山之五城十二楼,故名之也。”根本没有什么微言大义。
我认为做学术研究切忌牵强附会,一般来说,那种非常直接的考证,往往是对的;那种要转三四个圈来解释的考证,往往都是不可靠的。我之所以想到写这么一篇随笔,主要是因为看了本文开头提到的冯教授的长论文,其论证何止转了三四个圈?其可信度无限接近零,恐怕是没有什么疑问的。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