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Mathias Reding
嫉妒是人类一种普遍的情感，有很多作家都专门写过标题为《嫉妒》的文学作品，莎士比亚在戏剧《奥赛罗》里说：“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个绿眼的妖魔，谁做了它的牺牲品，就要受它的玩弄。”
因为嫉妒，历史上曾发生了无数的灾难。但如何描述嫉妒这种情感，文学家、社会学家、哲学家和心理学家都做过尝试，有人归纳，嫉妒是一种令人痛苦的恐惧，恐惧自己不得不与他人分享一个所爱的人，或者巨大的财富，它表现出来的是强烈愤恨。在这种强烈的愤恨下，什么都可能发生。在嫉妒的时候，我们会想像别人得到了那些本该属于我们的东西。
我觉得“恐惧分享”这个概括相当精确，与我通过分析词源所观察到的情况合拍。一个人如果害怕失去自己的所爱，就会产生嫉妒。他会使出浑身解数去阻挡、屏蔽潜在对手，以免其夺去自己的所爱。楚辞《哀时命》云：“世嫉妬而蔽贤兮，孰知余之从容。”因为“嫉妒”，所以“蔽贤”，也就是“阻挡屏蔽贤人”，因此，嫉妒的词源可能来自“遮蔽”“禁锢”“垄断”。我曾在一篇论文《“垄断”及相关词词义疏证》一文中证明，“垄断”的词源就是“遮蔽”，把别的竞争对手给遮断了，自己才可独霸利益。《逸周书·皇门解》里说：“譬若匹夫之有媢妻，曰予独服在寝，以自露厥家。” “媢妻”就是嫉妒的妻子，她的目的是“独服在寝”，也就是独占后房，不让老公接触其他女人。这在现代社会，是天经地义的，但在古代，被视为不好的品德。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皇门》：“媢夫有迩无远，乃掩盖善夫，善夫莫达在王所。”说那种嫉妒的大臣也就是“媢夫”，习惯于“掩盖”良臣，不让良臣接触君王，以便自己专宠，也是突出一个“掩盖”。
下面我们先引楚简《缁衣》的一段话来作引子，分析表示嫉妒义的一组词的词源。
1、郭店简《缁衣》：《祭公之顾命》云：“毋以小谋败大【简22】图，毋以嬖御息庄后，毋以嬖士息大夫、卿士。” 23
2、上博简《缁衣》：《祭公之顾命》云：“毋以小谋败大图，毋以嬖御衋庄后，毋以嬖士衋大夫、卿士。” 12
3、清华简《祭公之顾命》：汝毋以嬖御息尔庄后，汝毋以小谋败大作，汝毋以嬖士息大夫、卿士。16
4、今本《礼记·缁衣》：《叶公之顾命》曰：“毋以小谋败大作，毋以嬖御人疾庄后，毋以嬖御士疾庄士、大夫卿士。”
5、《逸周书·祭公解》：汝无以嬖御固庄后，汝无以小谋败大作，汝无以嬖御士疾大夫、卿士。
上面五段话，意思一样，说的是古代的贤人叶公在《顾命》里告诫君王：你不要让自己的宠妃去嫉妒王后，不要让小谋去败坏大计划，不要让你的宫闱宠臣去嫉妒大夫、卿士。
这五段话里，表示“嫉妒”的词，郭店简、清华简用的是“息”字，上博简用的是“衋”字，今本《礼记》用的是“疾”字，《逸周书》前面用的是“固”字，后面用的也是“疾”字。这些用字的不同，该如何解释呢？
郭店简“息”的原字形，写作从双“自”从“心”，大多人释为“息”，读为“塞”，因为按照清华简的《纪年》的记载，表示“息国”的“息”，都写成“塞”。因此他们觉得，在这里读为“塞”的话，正好表示“堵塞”的意思，和嫉妒的意思相近。但也有人读为“疾”，认为从“自”声，“自”和“疾”古音相近。
“息”这个字，按照《说文》，是从“自”声的。但从上古音来看，“自”和“息”韵部不同，“自”是脂部字，“息”是职部字，“自”不像是“息”的声符。但出土文献似乎又可以证明“息”从“自”声，因为“自”和“疾”音近，又《集韵·至韵》：“嫉，或作𡜍。” 《云笈七签》卷115：“以俗态之疾，颇怀妒𡜍。”可知“疾”声和“自”声确实相近。此外，出土文献“疾”和“息”的确可以互换。比如郭店楚简《语丛一》：“食与色与疾。”上海博物馆藏战国竹简《鲍叔牙》则有“人之性三：食、色、息”这样的话，可知“疾”应该等于“息”。《鹖冠子·道瑞》：“凡可无学而能者，唯息与食也。”也是证明“息”和“疾”互换的例子。
从这些情况来看，“息”和“疾”的通假可能是对的，因此，把“息”读为“塞”没有必要，而且“塞”在古书上没有“嫉妒”这类的意思。“嫉妒”的“嫉”从“疾”得声，因此很可能楚简的这些表示嫉妒义的“息”字，都应该直接读为“嫉”。之前有些学者有不同读法，比如周桂钿把“息”训为“放弃、休息”，刘信芳训为“弃”，李零认为郭店简的“息”是“衋”的省体，训为“伤痛”，都是没有必要的。至于“衋”的写法，大概是从“自”从“尽”省，是两声字，不过在《广韵》里，这个字念“许极切”，是职部字，倒更接近“息”的古音。从这些情况来看，“息”从“自”声，是职部和脂部相通。
郑玄注《礼记》，把“疾庄后”“疾庄士”的“疾”注释为“疾，犹非也”，意思是“非毁”，《汉语大字典》还将这个训释列为单独义项，不与“嫉妒”的义项相同，也是没有必要的。
下面我们分析相关词的词源。
《广雅·释诂》：“嫉、嫪、嫭、妎、媢，妬也。”这个“嫉”正是楚简中的“息”，传世文献中的“疾”，但《说文》中写作“㑵”。《说文·人部》：“㑵，妎也。”指嫉妒。
“疾”的甲骨文字形，像一个人躺在床上，浑身是汗。还有一种写法是一个人腋下射来一支箭。
至于现在从“牀”的初文从“矢”的“疾”字，出现较晚。《说文》说“疾”从“矢”声，比较勉强，因为“矢”和“疾”声母不近，当然用作声符的话，可能要求不太严格，不能排除其为声符化的可能性。不过我觉得，“疾”后来从“矢”也包含会意的因素。箭矢射来的时候，速度是特别快的，所以“疾”有快、急的意思。段玉裁注说，疾病之来，往往跟箭矢射来一样快急，所以叫“疾”，有一定道理。这样的话，“疾”有“嫉妒”的意思就好理解了，在古人思维里，“急”和“坚固”的意思相因。比如“紧”这个字，本义是“缠丝急也”，但也有“坚固”的意思。《管子·问》：“戈戟之紧，其厉何若。”戴望注：“紧，谓其坚强者。”“紧”和“坚”同声符，是同源词，意思相近。《水浒传》第106回：“紧守城池，不在话下。”其中“紧守”就是“坚守”。而“坚固”义，和“独占”义相因，正是嫉妒的词源。
为了证明，我们看其它几个训为“妒”的词，《説文》：“嫪，婟也。” “婟，嫪也。”这两字都是嫉妒的意思，而大学者王念孙说：嫪婟就是牢固。这个分析是很对的，“嫪”之所以有嫉妒义，也是因为“固”。与它同源的“膠”也有“坚固”的意思。《尔雅·释诂上》：“膠，固也。”《诗·小雅·隰桑》：“既见君子，德音孔膠。”毛传：“膠，固也。”胶水很粘，就是用来固定东西的。《后汉书·郑太传》：“以膠固之众，当解合之势。”李贤注：“膠亦固也。”
“婟”是“固”的派生词，“固”在先秦有“专一”的意思，《国语·周语上》：“吾闻夫犬戎树惇，能帅旧德，而守终纯固，其有以御我矣。”韦昭注：“固，一也。言犬戎循先王之旧德，奉其常职，天性专一，终身不移。”“专一”和“嫉妒”意思相关，都来源于专有、独霸。《后汉纪·皇后纪上·章德窦皇后》：“后宠幸殊特，专固后宫。”这个“专固”显然就是指霸占、垄断。其派生词“锢”也有这类意思，《汉书·外戚传》：“王莽白太后詔有司曰：‘前皇太后与昭仪俱侍帷幄，姊弟专宠锢寝，执贼乱之谋，残灭继嗣以危宗庙，誖天犯祖，无为天下母之义。’”《汉书·货殖传》：“至于蜀卓，宛孔，齐之刀闲，公擅山川铜铁鱼盐市井之入，运其筹策，上争王者之利，下锢齐民之业，皆陷不轨奢僭之恶。”颜师古注：“锢亦谓专取之也。”就是指那几个大商人垄断了本该是普通老百姓也有权享用的谋生手段。由专有、独霸之义，会引申为将他人排斥出局，这样就有“废锢”“禁锢”的意思，就如“嫉妒”本义来自于“独霸”，因此发展出了“排斥”“嫉恨”的意思。
《尔雅·释鸟》释文引《声类》云：“婟嫪，恋惜也。”《广韵》“嫪，吝物也”，这可以给我们一个启发，就是“嫉妒”的词义因为来源于禁锢、独霸，引申出了吝啬的意思，所以“婟嫪”可以训为“恋惜”，所谓恋爱是自私的，不能与人共享。所以，古代对于妇女要求不妒，极为违背人的天性。当然现在也有一些人生活开放，共享伙伴，却是自愿的，非常令人奇怪。
再看妎，《说文》：“妎，妒也。”妒与妬同。“妎”应该是“介”的派生字，“介”也有坚固的意思。《周易·豫》：“介于石，不终日。”说的是像石头一样坚固。蒋介石的名字，就是坚固的石头之义。《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杨倞注：“介然，坚固貌。”当然，“介”派生出“妎”之后，就看不出其词源了。这个字在文献中的用法不少，但一般不用这个字形，而用“害”字来记录。“妎”和“害”古音很近，可以通假。《集韵》“妎”有异体为“”，也可为证。《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上官大夫与之同列，争宠而心害其能。”即是指嫉妒。
另外有一个“媢”，从“冒”声，自然也是来自“冒”这个词义，“冒”的本义大概是帽子，引申为“覆盖”义，“覆盖”和“垄断”意思相因，前面我们提到，《逸周书·皇门解》：“譬若匹夫之有媢妻，曰予独服在寝，以自露厥家。”战国楚简《皇门》：“媢夫有迩无远，乃掩盖善夫。”“独服在寝”就是“垄断后房”，“掩盖善夫”就是把贤人屏蔽在外，自己独享跟君王在一起的空间，都隐含“覆盖”的意思。至于妒忌的妒，早期写作“妬”，从“石”声，以声类求之，应该和“堵”“杜”都是同源词，这些字都有“遮蔽”的意思。前面提到的“妎”，见于《国语·楚语》的辞例：“弭其百苛，妎其谗慝。”其中的“妎”也应该指“遮蔽”“堵塞”，段玉裁《说文解字》“妎”字注下说“妎”字不通，改成“殄”，恐怕有些武断。
又《广雅·释诂》：“涂、娉、妨、猛，害也。[妒]”这几个字除了“猛”（大概是某个有“遮蔽”义的假借字），都很明显有“遮蔽”“堵塞”一类意思，王念孙在后面补了一个“妒”字，说是脱漏的。其实很可能在这条里，“妒”是用“涂”这个字形来记录的，因为“妒”和“涂”古音很近。
总之，通过对一系列“嫉妒”义的词源分析，我们可以窥探到古人的文化心理。原来在古人心中， “妒”就是一种意欲“独占”某个美好的人、名誉或者物品的情感，这种情感到一定时候，会演化为对竞争对手的强烈恨意，就此就发展出“仇视”的意思。因此，当古人在谈论嫉妒时，他们实际在谈论独霸、专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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