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zhang kaiyv
包山楚简出土于湖北江陵包山二号楚墓,墓主是楚怀王时期的左尹,也就是楚国最高法院院长,名昭佗。其中的遣策,记载了很多赙赠车马,其实并未下葬。这些记载特别繁琐,并非是“一辆车”就了事,那时候没有品牌,没法写“一辆迈巴赫”“一辆奔驰”“一辆凌志”,所以就在装饰上作文章。每辆车后面,都有大堆的修饰语。比如开始说“一乘正车”,随即罗列车马的装饰,比如系着犍牛皮的革带,上面还用绢帛镶边……,举凡马身上常见的配饰马衔、辔之类,都写到了,什么颜色的,用料的材质,很具体。尤其还不厌其烦罗列车上所载的各种旗帜,比如270号简上说,车上立有一杆朱色的旌旗,旌旗顶上缀有一百四十条翡翠鸟的羽毛。又有一种竹竿,叫“旄中干(竿)”,也就是竹杆上端缀有“旄”,竹竿柄上又缠裹了七层朱红色的丝缟。另有两支戟,其实也是当旗杆来用的,戟柄上缠裹着一圈羽毛,顶端系有旗旆,裹着五圈羽毛。再有一支小矛,柄上缠三圈羽毛。总之,羽毛的使用很广泛,有一支戟柄上除了羽毛,还缠裹了一束人发,毛发齐全。
竹竿上缀“旄”的竹简,原文写作从“炏”从“毛”声,其它内容与此相似的竹简,其对应的地方则写作“毣”。学者多读为“旄”。《说文·㫃部》:“旄,幢也。”“幢”也是旌旗之属,《汉书·韩延寿传》:“建幢棨,植羽葆。”其中“建”和“植”都是“竖立”的意思,“幢棨”连用,“棨”字我们上篇文章《说“殳”和“祋”》具体谈过,是指用赤黑缯蒙着的木戟,非常醒目,所以在汉代是常用仪仗,“幢”“羽葆”自然也是同类东西,其本义都是为了方便人观瞻,故以“醒目”为目的。从汉代画像砖来看,有不少展示这类仪仗的图,孙机先生做过搜集,下面是从他的《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里截取的,列出了“幢”“幡”“旌”等仪仗标识。
这类通常作为仪仗用的东西有个重要的特征,就是大多用羽毛为原材料,而且基本是色彩鲜艳的羽毛,上面提到的包山270号简,记载的就是翡翠鸟的羽毛。《说文》:“翡,赤羽雀也。”可见其色彩的鲜艳。所谓“羽葆”,应该就是用鲜艳的羽毛制成幢的形状。除了用羽毛为原料,还用一般动物的毛发,一般来说,旗帜下垂的穗子和流苏往往和毛发相似。自然界的动物,其毛发最像流苏的,无疑是牦牛。
学者大多认为,因为旗帜常用牦牛的尾巴做装饰,所以把这类装饰称为“旄(牦)”。《尔雅·释天》:“注旄首曰旌。”但《说文·㫃部》:“游车载旌,析羽注旌首页。”可见旗帜上也可以缀羽。从郑玄开始,就把“旄”解释为牦牛尾,我觉得不一定对。因为从楚简来看,当时的旗帜就在竿顶缀毛,只是写作“毣”或者从“炏”从“毛”的字。而牦牛出产在高寒地区,不是楚国的力量所能达到的。即使有当地部落因为慕楚是大国,前来敬献,数量也不会很多,而且理论上楚国人会把字形写成“牦”,但楚简文字中不见这种写法,反而写作从“羽”或从“炏”,可见楚人不认为“旄”和“牛”有关。从逻辑上来看,这种牛腹部下垂的毛发确实极像流苏,很可能是中原人看到这种牦牛的毛发特征后,才给它取了“牦牛”这个名称,而不是相反。
写作从“炏”从“毛”的楚国文字
楚简为什么把“旄”写成“毣”或者从“炏”为意符呢?从“羽”好理解,因为羽是最常用的制作原料,在楚简里,“旗”往往不从“㫃”,而从“羽”,“旆”也一样。也可能因为“羽”隐含“高”的意象,楚国文字里,“轻”不从“车”,而从“羽”“巠”声。羽毛是轻的,容易飘浮在空中,比较醒目。至于从“炏”,有学者说,疑从“勞”省声,“勞”“毛”双声符,这恐怕不对,从“勞”得声的字,一般不和唇音字发生关系。我认为其实就是因为“火”代表赤色,非常醒目,所以从“炏”。从“炏”(或者说“熒”省声)的字,往往有明亮、醒目义。据《史记·赵世家》,赵武灵王游览大陆泽,梦见一美女边弹边唱:“美人荧荧兮,颜若苕之荣。命乎命乎,曾无我嬴!”意思是说,我长得光彩醒目啊,宛如苕华,可惜命运不济,竟无人知道我小嬴是谁。醒后派人去找,果然找到了梦中美女,名叫娃嬴,立为王后。
总之,作为仪仗物旗帜上所缀的“旄”,最初的意思并非牦牛的尾巴,而是比较鲜艳的鸟羽或者其它种类的毛发,所以字形或者从“羽”,或者从“炏”,主打的都是一个鲜艳醒目。后来可能看见牦牛后,发现根本不需要自己去制作,直接把牦牛的毛或者尾巴拿过来用就行了,也因此将那类牛称为“旄”。
羽毛在古代真是非常重要的装饰物,或者说标识物。古人不但喜欢在旌旗顶端缀上羽毛,还经常把羽毛缀在身上作为标识。《国语·晋语》:“被羽先升。”说的是当时的士兵身上披着羽毛作为标识,韦昭注:“羽,鸟羽,系于背,若今军将负毦。”《说文新附》:“毦,羽毛饰也。”《西京杂记》卷六:“戈船上建戈矛,四角皆垂幡毦旍葆麾盖,照灼涯涘。”说的是在船上竖立戈矛,四角都装饰幡、毦、旍、葆、麾、盖,都是指旗帜、伞盖、羽毛、幡一类的标识物,其华丽文本上写得很清楚,可以“照灼涯涘”,也就是说,它们就像灯火一样,有照亮两岸的功能,可见其功用。从这点来看,楚简把“旄”写成从“炏”从“毛”,一点都不奇怪。
杨雄《羽猎赋》说:“贲育之伦,蒙盾负羽……靡日月之朱竿,曳彗星之飞旗。”可知当时的士卒跟随皇帝去打猎时,身上都会披着色彩艳丽的羽毛,还挥舞着朱红的旗杆和像彗星一样的旗帜,主打的就是一个华丽耀目。有人解释“羽猎”两个字,说是指士兵带着羽箭跟随皇帝去打猎,实在没有理解汉代的田猎生活。《汉书·宣帝纪》:“西羌反,发三辅、中都官徒弛刑,及应募佽飞射士、羽林孤儿,……诣金城。”应劭注:“天有羽林大将军之星。林,喻若林木之盛。羽,羽翼鷙擊之意。故以名武官焉。”应劭说“羽林”之得名是因为鸷鸟善击,也是想当然,我认为指的就是士卒们佩戴着鲜明的羽毛装饰,这些装饰比较昂贵,不是一般的士卒置办得起的,只有皇帝的贴身卫队才能享用。《汉书·王莽传》:“五威将乘乾文车,驾坤六马,背负鷩鸟之毛,服饰甚伟。”五威将是王莽派出去颁发符命的重要使者,所以身上能佩戴鷩鸟羽,衣饰华丽,大约和汉武帝当年派出杀伐的“绣衣使者”有相似的符号功能。《说文》:“鷩,赤雉也。”也就是火红的野鸡,和楚简中用翡翠鸟的赤色羽毛一样,大约在所有装饰中,以赤色为最常用,因为它最鲜艳,最醒目,这同样可以印证楚简把“旄”写成从“炏”,其实是指代醒目。
汉代武士往往在帽子上戴野鸡毛,所谓鹖冠,还有一种武士,被称为“旄头”,《汉书·东方朔传》:“羿为旄头。”应劭注:“羿善射,故令为旄头。今以羽林为之,发正上向而长衣绣衣,在乘舆车前。”说旄头的得名,是因为把头发梳理得高高竖起,好像打了定型水一样,这就很显眼了。还要穿绣衣,无疑更加亮丽,符合前驱必须“醒目”的特征。古书上有“先驱旄头”,《汉书·燕剌王刘旦传》:“旦遂招来郡国奸人,赋敛铜铁作甲兵,数阅其车骑材官卒,建旌旗鼓车,旄头先驱。”既然是先驱,自然以“醒目”为要,常和旗帜连用。《东观汉记·东海恭王强》:“置虎贲旄头云罕。”“云罕”就是旗帜的名字。《史记·周本纪》:“百夫荷罕旗以先驱。”
“旄头”也写作“髦头”。“髦”从“髟”,指头发,可知其词义由来。《说文》:“髦,发也。”却有“俊杰”义,《尔雅·释言》:“髦,俊也。”郭璞注:“士中之俊,如毛中之髦。”不知所为,又“髦,选也。”郭璞注:“俊士之选。”《诗经·小雅·甫田》:“攸介攸止,烝我髦士。”毛传:“髦,俊也。”“髦”能训为俊杰,就是因为它有“醒目”的特征,而且经常被缀在高处。俊杰就是出类拔萃的人才,从字表意思看,也是指高高居于众人之上的,和旗帜的最高处的羽毛之类相似。如果了解先秦秦汉有关旗帜、徽章的社会文化,就很容易想到这点。
不过《后汉书·光武帝纪》李贤注引《汉官仪》说:“旧选羽林为旄头,被发前驱。”说的则是披头散发,而不是打了定型水高高竖起,也说得通,因为披头散发也是一种“醒目”的特征。孙机说,这种发式起于秦代披发武士打怪牛“丰大特”的神话。据《史记·秦本纪》“(文公)二十七年,伐南山大梓,丰大特。张守节正义引《括地志》转引《录异传》:“秦文公时,雍南山有大梓树,文公伐之,辄有大风雨,树生合不断。时有一人病,夜往山中,闻有鬼语树神曰:‘秦若使人被发,以朱丝绕树伐汝,汝得不困耶?’树神无言。明日,病人语闻,公如其言,伐树,断。中有一青牛出,走入丰水中。其后牛出丰水中,使骑击之,不胜。有骑堕地复上,发解,牛畏之,入不出,故置髦头,汉、魏、晋因之。”
说是神牛害怕人披头散发,这个神话恐怕不可靠,因为“髦头”的词义和“醒目”相关,所以才常常作为车队的前驱,以迎接百姓的观瞻。孙机对这类说法也只是罗列出处,本身不置可否,可见他也知道其可信度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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