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 | Muneeb Babar
上次我写了一篇文章《成语“守株待兔”的语言学内涵》，阐述“株”的古义是树樁，和“橛”“杙”等表示“标识”意思的词义近，且和“逗（号）”字同源，词源义都隐含“醒目”“标杆”一类的意思，理论上来说，“株”是兔子最不应该撞到的东西，除非瞎了眼，它却偏撞上了，可反证出能撞上“株”的兔子不是一般的兔子，正常的兔子难以复制这套动作。因此，守株待兔的宋人，比我们一般想象的还要愚蠢。
不过我还有一些未尽的馀论，想继续阐述一下。要知道，“株”是个后起字，先秦是不存在的。熟悉出土文献的人都知道，我们现在很多形声字，都是秦汉以后出现的；即使是先秦出现了的形声字，也可能只是和后世同样形体的字偶然同形，意思则完全无关。那么，韩非子写“守株待兔”这个故事的时候，他是用哪个字形来记录“株”的呢？很可能是直接写成“朱”。那么，“朱”的本义又是什么呢？
关于“朱”的本义，《说文解字》说：“朱，赤心木也。松柏属，从木，一在其中。”这个说法明显不靠谱，就像俞樾辩驳的那样：“一在其中，并无赤义，何以为赤心木乎？”马叙伦也不同意，说：“木亦有黄心者，何不为之制字。”所以俞樾认为，《说文》的这处说解“为浅人窜改”，他说，其实“朱”和“本”“末”的造字理念相似，是是“根株”的“株”本字。至于赤色木，《说文》里写了，是“絑”字。《说文·糸部》：“絑，純赤也。《虞書》‘丹朱’如此。从糸朱聲。”他说，只是经传往往用“朱”来假借 “絑”。
俞樾的质疑是有道理的，但说表示颜色的“朱”，其本字是“絑”，也是错误的。和“株”一样，“絑”这个字出现较晚，不可能是表“赤色木”的“朱”本字。而且“絑”从“糸”，光凭这点，就不可能是“赤色木”的意思。
不过俞樾说“朱”是“根株”的“株”本字，是有道理的，可惜翻《古文字诂林》，后世的学者大多数不认同俞樾的解释，有的说是“珠”的本字（商承祚），有的说地下蔓根的本字（马叙伦），只有郭沫若赞同俞樾，他在《金文丛考·释朱》里说：
余谓朱乃株之初文，与本末同义。朱之言株也，言木之榦……今金文于木中作圆点以示其处，乃指示字一佳例。其作一横者，乃圆点之演变。作二横者，乃截去其上下端而存其中段也……要之，朱当为株，其转语为樁为柱，用为赤色字者乃假借也。又《说文》以根株为互训，汉人并多解株为根，非株之古义。
郭沫若这段话，有的我赞同，比如说“朱”为“株”的初文，是指示字，其中段一横为指示符号。有的我不赞同，比如他说字形变成二横的，是截去上下端而存其中段。其实古文字的演变中，往往一横会变为二横。此外，我更不认同他说“朱”用为赤色字乃是假借，还有他说汉人解株为根非株之古义，我觉得也比较武断。
甲骨文则已见“朱”字，从木，表示木本之上画一横笔指示部位，即根株所在位置，也即树樁，证明郭说应该是对的。不过我在《成语“守株待兔”的语言学内涵》一文中说过，“树樁”在古代是作为“标识”物的，相当显眼醒目，它们就是为了特意警示别人而设置的。
而表示赤色意思的“朱”，恰恰就是从“显眼醒目”这个特征引申。因为在古人的思维中，赤色是绝对醒目的颜色，《说文》：“赤，南方色也，从大从火。”火是赤色，也是最醒目的东西，夜里燃起火光，可以报警，几十里外都能看见。所以边境士兵燃烽火，一夜之间可以把敌人入侵的信息传送到数百公里之外。
“赤”的同源词“赫”，从双“赤”，《说文》：“赫，火赤貌。”《玉篇·赤部》：“赫，赤貌。”而“赫”常训为“明亮”。《广韵·陌韵》：“赫，明也。”《荀子·天论》：“故日月不高，则光辉不赫。”《诗经·大雅·生民》：“以赫厥灵，上帝不宁。”毛传：“赫，显也。”孔颖达疏：“以赫是明貌，故为显也。”从“赤”的字有很多表示明亮、醒目的意思，数不胜数。“赤”还有“裸露”的意思，比如打赤膊，打赤脚，就是从“光亮”引申的，因为裸露的、无遮挡的一般是光亮的。再如赤子，指没有心机的婴儿，也是因为心地光亮、一览无余而得名。另外，表示贬义的“赤地千里”，指的是地表空荡荡的，没有庄稼，甚至寸草不生。
因此，作为地表的有“醒目”标识内涵的“朱（株）”也有赤色义，一点都不奇怪。这种深层词源，一般比较难以察觉，需要我们细心探索。这样的话，就不会看到类似情况，随便用假借两个字去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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