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岁暮》
作者 | 劲歌
海因茨·阿尔弗雷德·基辛格者，德意志巴伐利亚菲尔特镇人也。犹太族，父路易斯，中学教师；母保拉，牛侩之女。海因茨性孤僻，少好书及蹴鞠，时希特勒为德意志总理，排犹，雅利安族恶少年因日趣街市，以陵践犹太人为乐，体育场咸悬表缀云：犹太人禁入。海因茨虽惧恶少年，奈笃好蹴鞠，尝壮胆乔装往观之，心中亦不无阴影矣。
后德意志排犹逾炽，耶诞一九三五年，遂置《纽伦堡法》，令各有司及庠序毋敢聘犹太人。路易斯因落职，举家惶恐，不知所为。而保拉知此地不可复居，乃投书于纽约表亲，咨移民事。后三年，获准离德意志，乘"法兰西岛 "号远洋轮适纽约，居曼哈顿上城华盛顿高地，时海因茨十五岁也。
顷之，路易斯获簿记员职，然亲友故旧皆在德，新地上下生疏，不适，久而抑郁无聊。幸保拉贤，藉牛侩基因得窥商机，恒承办小型聚会招待会牟利，家道因不坠。是时，海因茨入读高中，易名曰亨利。
亨利尝半工半读，耶诞一九四零年，入城市大学，用学业每科皆A免学费，以会计师为志。其时二战正酣，后三年，遂见征发，往路易斯安那州克莱伯恩营，为二等列兵。某日，德意志流亡士族克雷默之军营讲演，题为“战争道德与政治利害关系”，亨利闻之心摇，乃书一纸寄克雷默：“仆昨日聆君言，且好且震，愿得效命左右。”
克雷默得信亦喜，立招亨利，遣驻德美军中为象译。时德意志两线作战，国窘，军屡破，所过城邑皆降，亨利常帅先入城，鞫讯所获盖世太保，阅其文籍尺符，欧洲政经地缘民族诸事物遂了然于胸，用此获铜星勋章。遂重践故乡菲尔特镇，视其犹太族人仅余三十七，大恐，因深思人性与政治之源，与友人书曰：“此污浊世界，恶人之膏壤，非学者清洁之士所能居也。苟欲幸存，舍摒道德软弱于思虑之外无可行。”
亨利因留驻德，任文职教员，教美军择别前纳粹军官之法，所见文书逾多，逾震悼，思若无举措则德将赤化，乃致书白宫，告必以监控德人电话书信为务，而冷战之帷幕徐徐下矣。
居二年返美，入哈佛习文学，后三年毕业，以同侪中论文最优留校深造。不数日，韩战起，课余受政府聘，往来日韩间窥视，时或建言。后二年，获文学硕士，又二年，成政治学博士。思任教于本校，同侪皆沮之，曰：“此儿关注世俗过甚，亦不尽心于教学也。”
亨利颇恨，遂投身白宫外交关系委员会，方时总统为艾森豪威尔，军务废弛，亨利忧之：“莫斯科核力量行将度越美，而朝廷之士皆浑噩，弗知应对。”乃著《核武器与外交政策》，其大略曰：“欲遏制苏联也，当明示之，吾国敢打一有限核战争。”书出，纽约纸贵，哈佛亦召亨利，聘为讲师。亨利以是游白宫国会公卿间，声名藉甚，得逢石油巨贾洛克菲勒。洛克菲勒富埒王侯，赐给亨利甚丰，自兹不忧生计矣。
无何，洛克菲勒欲问鼎总统，与尼克松相竞。亨利乃为之画策，且撰文大诟尼克松。洛克菲勒旋败，尼克松不计旧恨，发书辟亨利为掾，亨利喜，遂往白宫，辅尼克松为国家安全顾问。甫上任，开东阁延士为爪牙，故事，国务卿主外交，秩最尊，亨利直陵之出其上，视国防部长莱尔德亦蔑如也。常谒见尼克松，进言时尽屏左右，不与分享恩宠。曩所召士人稍稍辞，然其最贤者数人慕亨利才智，顾不肯去。
时美越相持久，美军伤亡数万，举国皆疲。尼克松竞选之获胜也，本缘许诺终战，而亨利曰：“吾美山巅之国，无利安得退兵？欲迫北越输平，无大战果不可。”因大发军轰炸北越，杀北越军民无算，又炸越邻国柬埔寨所在亲北越军，属美军曰：“凡所见活物尽翦之，不可留也。”流血漂橹，柬埔寨死五万人，美军亦战没两千，亨利左右亦怨，信息颇泄，尼克松不胜舆论，遣亨利赴巴黎与北越平，遂弃南越。亨利反以是获一九七三年诺和平奖。
亨利平生最得意者，乃越战间至华，以总统特使衔晋谒毛泽东，中美遂建交，挤台湾于联合国外。苏联失华，江河日下，不复与美比肩矣。方是时也，亨利又嗾巴基斯坦击孟加拉，肆践国际法，杀三十万人，膺“屠夫”之名，而略无惭怍，尝怂恿福特总统假印尼军入侵东帝汶，笑曰："违法之事，吾属行不待时；违宪之事，略待时日亦行之耳。"其好恃强凌弱之心如此。
后数年致仕，欲复母校任教，为校长博克婉拒，遂受聘乔治城大学为教授，著书立说，亦时时奔走诸国间，驰纵横之术，颇为各国任重。晚近二十年间，更屡至中国，率二三年一至，最凡至十一次，至即获接见，或元首，或公卿，恩宠无比。其最迩来华也，为今岁七月。后一百日，薨于纽约家中，年一百岁。
赞曰：基辛格少时亲历纳粹迫害诸景，且睹其父为时变所激，惶恐如厕鼠，及随美军驰骋德国，旁观政治黑暗，故投身政坛，不重道德，惟尚实力，与吾国法家同揆矣。尝曰：“德意志先贤歌德有云：‘使世乱蜩螗沸羹，必于秩序正义间择一，吾将择秩序。’大哉歌德，吾亦从之。”父为正统犹太教徒，而其绝不与宗教，亦可知志意。故甫死，誉满天下，毁亦满天下，然其本心如是，初不以时尚屑意，毁之亦何如哉？
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