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东西，注定存储于生命深处，成为一种精神符号，关乎灵魂，无关岁月。平时无扰，某些机缘到来，它会鲜活地把昔日的画面唤醒，给我的人生之路加注激情，每每使我血脉偾张。例如，我刚参加工作成为一名钻工时，那些“九牛爬坡，个个出力”，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的日子。在与工友们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里，不经意间，我被感化，淳朴的友谊便自此开始。流年似水，一晃，五十二年过去了，仍记忆犹新。1971年11月我参加工作，从农村来到核工业部华东地质勘探局261大队，由一名知识青年成为一名地质勘探工作者。刚到地质队，一切都感到新鲜，虽然地质队和农村一样，都在大山里，生活艰苦。但一夜之间，从当农民，变成了工人领导阶级，感到十分自豪。我们这一大批新工人在大队部进行一个月的队情、传统、安全和保密等教育培训后，我被分配到地处相山矿田邹家山矿床的六工区，当了一年钻机工人。来到邹家山六工区，我分到一号钻机。记得第一天上班。我和新工人伙伴们到工区材料库领取了一大堆劳保用品。穿上胸前印着“抓革命促生产”的蓝色工作服，戴上红色安全帽，脚登黄色牛皮登山鞋，时尚风光。然后跟着机长朱万来踩着泥泞的山路，爬了一个多小时，才听到远处钻机的轰鸣声，循声望去，一座二十来米高的钻塔矗立在眼前，这就是我们的一号钻机。走进钻塔，呈现在眼前的是飞速转动的钻机立轴。上晚班的工人师傅们正在忙碌着准备起钻。隆隆的机器轰鸣声和钻具金属碰撞的喧嚣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钻塔内堆满了钻杆钻头套管和管钳工具。机台右侧摆放着一张小木桌，布满油污的桌面上，摆放着一本翻开的钻机进尺记录簿，旁边还端放着一个塑料瓶，瓶中插着一束野花，特别醒目。花！吸引了我和同伴们的眼球。就是那种我们在路上偶尔看见的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紫红紫红的纽扣那么大的花瓣，像蜡梅一样的枝子，摆在小木桌上，给隆冬的钻塔内增添了一种盎然春意！这叫什么花？我们十分好奇，互相询问，谁都摇头，都说不上来。“这叫毛勾香花。为了迎接你们新工人，我特意从那边山坡上采来的。”大家纷纷回过头去，见说话的人正是昨天刚认识的班长周品国。他手持扳手，正在费劲地拧紧机器上的螺丝。“毛勾香？”我端起花瓶，用鼻子闻了闻花，没有一丝香气。为什么叫毛勾香呢？不管什么花，多半都具有一种芳香，有的馥郁，有的清幽。因此许多花都带有一个“香”字。可这毛勾香花，却无半点香味。同伴们相互传递着那束野花，那个年代，周班长采摘鲜花来迎接我们，这一举动令人耳目一新！我心里充满新奇和感激。机长朱万来，是一位退伍军人，身材高大，标准的军人形象，质朴耿直，不善言谈，埋头苦干。他负责组织安排整个钻机的日常工作，是确保钻孔施工质量和人身、机械安全的第一责任人。上班第一天，朱机长带领我们新工人去认识一号钻机，出发前在食堂用早餐，小任将吃剩的半个馒头弃于桌面。朱机长看见了，说了声“啊呀，多白的馒头!”便伸手将这半个馒头放进自己的碗里，津津有味地大口吃起来，也没问问这半个馒头的来历。我和小任目光一碰，不敢有半点表情，低头嗖嗖喝着稀饭。同时，也引起饭桌周边用餐工友的异样眼光。半个被小任丢弃在桌面的馒头，引出朱机长如此直接而别致的行为，令目击者我和小任静默，但心里却惊讶不解。朱机长却若无其事。两位年岁相差一轮的师徒，对半个馒头的不同处理，显示了我与小任的的阅历，朱机长没有任何关切与说教，也不负责解答，馒头剩了，该如何处理。你不吃，我吃。他就这么干脆，且毫不在乎旁人的随想。用自己的行为，无言地诠释了“厉行节约”的时代精神。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会突然想起了那半个馒头，朱机长高大朴实的身影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们小班共四人，周班长、魏师傅、小任和我。周班长给我的第一印象是性格开朗，热情大方，待人诚恳，乐于助人。他反应特快，聪明能干，不管是在工作还是生活中，严于律己，宽于待人。师傅魏金田，福建莆田人，退伍军人。忠厚老实，任劳任怨。胆子较小，动作有点慢，小任常开玩笑叫他“慢半拍”。魏师傅饭量大，每次上晚班到食堂吃饭，一次打六七两，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然后用铁勺轻轻敲着铝饭盒，用闽南话嘟嘟囔囔抱怨食堂老抠，饭量打得不足，没吃饱。小任听后，轻轻对魏师傅说，你以后买米饭分二次打，先买三两，吃完了，再去买二两，用五两饭票，就能买到六七两量的米饭。魏师傅嘿嘿地笑一笑，不置可否，以后照样一次打五两，吃完还是嘟囔一番去上班。小任看魏师傅不好意思，干脆自己分二次去帮他打饭，果然份量多了不少，魏师傅笑眯眯地夸小任：难怪人家都说上海人聪明！小任是上海知青，与我一起招工进单位的。他皮肤白皙，个子不高，略显单薄。聪明灵活，喜欢玩象棋，每天要去工友宿舍玩几个小时，有时下晚班也要先下一会象棋再睡觉。他和我同龄，我虽然比他小二个月，但在我面前他显得瘦小，也许是出于尊重，他习惯称我吴哥。他父亲是上海国棉厂的领导，家庭条件优沃。春节后从上海回来，总要带许多食物，如大白兔奶糖、巧克力、油炸带鱼、油吞花生等，这些食品在当年都十分罕见，让人垂涎。我俩同住一间宿舍，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食物几乎都一起分享。小任慷慨大方，那年他从上海带来十几个皮蛋，每天剥二个，倒点酱油，我俩一人一个。那时物资匮乏，能吃上这么多皮蛋，十分奢侈，简直就是珍馐美馔。周班长是我的师傅，他虽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钻机工人，我从来没有向师傅行过拜师礼，工作中也不以师徒相称，但他是我钻探技术的传授者，精神生活的渲染者，潜移默化地影响了我的价值观和人生观，我一直视他为可敬的班长、传道授业解惑的师者。周班长对工作的这份执着、对生活的这份热爱、对身边人的这份善良。正所谓卑微者最聪明，这是胸怀，是情怀，是梦想照进现实的追求！周班长身材不高，也不胖。额头上挂着几根淡淡的鱼尾纹，让人感到一张过早苍老的脸。而一双眼睛，却那么深邃，那么敏锐，又那么善良。我们小班在他的带领下，大家就像一家人，人际关系简单真诚，个个心情舒畅，团结协作，相互尊重，相互信任，工作积极主动，重活脏活抢着干，再苦再累也不觉得，个个都有使不完的劲。周班长心灵手巧，从细微入手，做任何事，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好，至少不能比人做得差，这是深入到他骨髓里的理念，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势和行为习惯。他虽然是钻工，但钳工的活也都能干。自己动手加工改制小零件，钻机上不管是水泵还是马达、或是机械出现故障，他都能及时迅速排除。记忆里我们小班除了孔内出现大事故以外，钻机上碰到一般问题，从未找过机长，都是周班长带领我们自行解决。周班长在钻探生产过程中，善于动脑筋，想办法，进行小改小革，改进钻机设备应用，缩短辅助时间，节省了人力物力，有效提高了钻进效率，促进机台成本控制。降低劳动强度，提高了工作效率，做到了机台降本增效。由于当时邹家山十号带施工地段地层破碎复杂。地下承压水过高，终孔深度难于达到预期目标。钻探工作陷入困局。当时大队尚无成功先例。在这里施工，必须要克服地层松散、孔壁不规则、钻杆易断等重重困难，许多机台在此施工铩羽而归。有的钻杆断了多次，每断一次就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孔，开工几个月也打不了几米进尺，无法完成任务。艰难时刻工区将我们一号钻机调入十号带。进场后我们也遇到了同样的难题。多年的钻探经验带给周班长超高的悟性。在没有现成解决方案的情况下，他利用经验，仔细分析，反复推敲试验，带领大家在工地上认真钻研，克服了重重困难，亲手制作了“八字钩”并多次改进，终于“钩”出了“肇事”钻杆。他还自制了一个“通天母锥”，成功地将折断的钻杆从孔中打捞出来。顺利处理解决了孔内事故。我们一号机台对这个超难复杂钻孔任务的完成，为邹家山矿床的突破，扫清了钻探过程中的障碍，夯实了基础。后来，周班长一步一个脚印，摸索总结出了一整套复杂地层孔内事故处理方法，有效应对硬岩破碎地层铀矿钻孔施工过程中发生的“埋钻”情况，降低事故的处理时间以及成本，减少孔内事故发生。成功破解了许多钻探施工过程中的技术难题。后来同行许多兄弟单位也纷纷组织前来我们一号钻机学习交流，由周班长介绍经验。周班长常对我们说，“作为一名钻工，既然选择了这一行，就要努力向下扎根、向上生长，成为钻探的行家里手。” 他也确实是这样做的。他始终坚持在干中学、学中干，勤于思考、善于总结，将所学的钻探技术充分运用到实际工作当中。看似简单的钻探工作，实际上是一项包括工程力学、机械学、地质学、钻探学等诸多学科交织在一起的综合性工作。周班长告诉我们，想让自己操作钻机得心应手，不止要有精湛的技术，还要及时掌握最新的工艺和设备，更要善于在实践中不断摸索、升级工艺水平。周班长高中毕业后参加工作，当班长已七、八年了。工作积极肯干，技术过硬，又很有方法和魄力，按理说早应该提升为机长。听说我们一号钻机比他资历浅的钻工，都提升为机长了，却不知他为何“官”运如此不通。有一次我婉转地向魏师傅提出了这个问题，魏师傅叹了口气，摇摇头苦笑着回答：“咱们班长八字不好。”接下来便守口如瓶，不肯透露什么。以后，我从其他老职工口中才得知一二。原来他父亲犯过政治错误，因此他在提拔时屡受影响。不过周班长本人，对提升不提升的，根本不在乎，全没当回事放在心上。他一点也没有那些命运多舛的人们那种心灰意冷、受人摆布的表现。相反，他很乐观，一天到晚坦坦荡荡、毫无精神负担的样子。即使在领导面前请示什么，回答什么，也是从容矜持、不卑不亢，遇事异常沉着冷静。他曾对我说：本来就活得不容易，还要时时在意别人的目光与感受，在意别人的看法与想法，最终作茧自缚，生活在一张自己编织的网里，折腾闹腾，精疲力竭。周班长喝酒最性情，在工区出了名。记得一次我们一号机聚餐，席间喝酒。那天周班长迟到了，坐下即说，迟到没理由，自罚三杯。以后任谁敬酒，他总是一口干掉，从不计较别人是“满上”还是“腰半”。一天休息，我和周班长到莲塘721矿部逛街。刚走出菜场，就听见身后远处有一女子急叫，旋即一大汉狂奔而来，脚步声极响，冲击力极大，我们一愣，但见班长一个箭步上去，突然伸腿使出了一个绊子，狂奔的男子瞬间就飞出了几米开外，哪里还爬得起，手里仍紧紧捏着一只橘黄色的坤包。什么性质的事，已经一目了然。事后被抢的女子千恩万谢。但周班长只是眨眨眼睛，微笑说，以后小心点。我当时问周班长，万一你判断有误呢？他又眨眨眼，怎么会呢，后面女人狂叫，前面这么大一个汉子夹着女式小包狂逃，能有什么好事！事后虽然后怕，但也从此明白了一个道理：面对歹徒，除了无畏，你就只剩下勇敢！在日常工作中，我对周班长细加观察，发现他身上还有一些令人不可捉摸之处。钻机下钻后，正常钻进空闲时，他时常会独自呆坐一旁，眼睛像固定的照相机镜头一样盯视着一件什么东西，状若雕塑。间或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子，默默翻阅，嘴里念念有词。他分明是在默背什么。那个小本上会写着些什么呢？不得而知。一个休息天的下午，周班长邀请我到他家做客。走进他那低矮的干打垒的简易房，屋内十分简陋，打扫得干干净净，收拾得整整齐齐。正面土墙中间挂着他与妻子的结婚照，二边是他的生活照片。一看就知道这屋子主人热爱生活，充满阳光。妻子与他是同乡，身材高大，性格爽朗，热情大方。还有一个长得胖嘟嘟活泼可爱的小女儿。那天周班长留我在他家吃晚饭，亲手做了几道他家乡的特色小菜。我们一边用餐，一边毫不避讳地向我讲述他鲜为人知曲折坎坷的身世。他娓娓叙述了十年见不到父亲，七年见不到母亲的锥心之痛。完全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深情、真诚有些沉重。最后，周班长好像自言自语低声地对我说：“不能讲真话对于我来说，真的很痛苦。痛苦就暂且痛苦一个时期吧！痛苦会促使人思考，思考会促使人成熟。”我虽然也有过艰辛蹉跎，但与周班长经历过“暴风雪”似的严酷磨砺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周班长历经沧桑，始终坚韧乐观，坦诚从容。从周班长的遭遇，一个家庭的悲欢离合，让我看到了时代的重负和人世间的大爱。感谢周班长对我的信任，将家史毫无保留地向我倾诉，那是人与人之间最真诚的交流。我从内心钦佩他那种无论经历过怎样的逆境和不堪，能从个人的苦痛中解脱向前看的豁达和大度。和周班长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感到他的身上，始终有一种积极向上的正能量，时时传递给身边的人。彼时，我急于要解开一直留在我心中的那个疑问，“班长，我常看见你翻阅一个小红本，上面写的是什么？”我轻轻的问。周班长听后转身走向门边，从挂在门后的工作服口袋里，取出那个红色小本交给我，说：“ 给，你自己看吧！”我接过本子，急不可待地将它打开，原来上面摘抄着雷锋日记和班长的感想体会。字迹工整，一丝不苟：“如果你是一颗最小的螺丝钉，你是否永远坚守在你生活的岗位上。我要做一颗永不生锈的革命的螺丝钉。我要做一个有利于人民、有利于国家的人，要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之中去。在工作上，要向积极性最高的同志看齐；在生活上，要向水平最低的同志看齐。”“我一定要向雷锋同志学习，往高看以别人为榜样能受到鼓舞。但也需要向低看。特别是不顺心时更应如此。比如在生活待遇上、工作条件等许多问题上，就不能只往高处看。而要向低看，向待遇低于自己的、工作条件比自己差的、困难比自己大的同志看，往往想不通的问题便可以想通了。也有利于团结同志、搞好工作……”后来我借来周班长的这个小红本，将上面的雷锋语录和周班长的感言抄写在我的日记本上，时常翻阅，激励自己，保存至今。在那个政治挂帅的年代，由于老班长的家庭遭遇，他应属于我们中的弱者。但我却把他视为能够推心置腹的可信赖的“保护人”。经验告诉我，信赖弱者比信赖强者更可靠。我与周班长的师徒感情与日俱增，无话不说。交谈中我知道他很想帮家里添置一部缝纫机和台式收音机。当年物资紧张，这都是稀缺品，需购物券才能购买，而购物劵一票难求。我告诉他可以托亲戚帮忙去买。不久就帮他买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可缝纫机一直遥遥无期没有着落。不久后我离开工区去参加测量学习，这一拖又是二年。学习结束后回大队分配到居隆庵二工区。几个月后南昌大姐告诉我好消息，她托人终于买到了一部蜜蜂牌的缝纫机。我喜出望外，请假专程赶去南昌将缝纫机取回，送到邹家山周班长家，了结了多年来我心中的这桩心愿。刚到钻机，我和小任对机台上的一切都感到新鲜，问这问那。周班长不厌其烦地给我们讲解钻机上的知识：钻机型号，钻杆立根、短根的长度、钻头直径、套管规格、钢粒标号等，还有工具的分类，板手的型号，岩石不同硬度孔内投放钢砂量、泥浆配比组成等等。繁杂的钻机知识一下子涌入大脑，凌乱感让我怀疑自己能否胜任。周班长发现我的顾虑后，耐心的安慰我用心学，不着急。在周班长手把手的帮教下，我很快了解了各种工具种类和使用方法，熟练掌握了钻机设备的性能和操作技术。那时使用的是老式钻机，升降机的刹把一米多长。起下钻三人操作，一人操作升降机，一人打拧管机，一人扶钻杆。操作升降机须技术娴熟，手握刹把，脚踏刹板，钻杆下降时要匀速，钢丝绳才能平稳，轻易不能急刹车。我和小任刚操作时，刹车掌握不稳，时快时慢，速度不均匀，钢丝绳来回摇摆。不时急刹车，使得十几米高的钻塔，整个塔身都来回晃动，好像地震。操作拧管机，左右手配合要熟练默契，动作要敏捷，拧管、上蘑菇帽、挂提引器要一气呵成。有时孔内钻进时钻杆拧得过紧，拧管机扭不动，就要用大扳叉几个人一起用力，才能将其拧开。扶钻杆的要眼看六路，耳听八方，注意力高度集中，随时观察钻杆、提引器，钢丝绳和塔顶情况，发现问题要及时喊停。每根钻杆十多米长，几十根钻杆必须一根根将它摆放整齐。起钻的最后一道工序是从钻具里取出岩矿芯，摆放到岩芯箱内。这是最重要的一道工序。起钻后，要将簸箕放置悬起的钻具下面，用大锤重击钻具，岩心从钻具里自动滑落。这时要特别小心。每次取岩矿心时，周班长必须亲自把关，小心翼翼地将岩心严格按先后顺序，整齐地摆放到岩心箱内，然后认真填写好岩芯牌。钻机打钻必须达到地质目的，要严格根据地质设计要求施工，准确做到三率，即到位率、见矿率和取芯率。地质技术人员地质设计时，根据岩矿芯编录、测井、测斜和测量的资料来部署安排下一步地质工作，布设钻孔工程追索矿体。起完钻，一刻也不能停，紧接着要抓紧时间下钻，争分夺秒，抢时间多打进尺，提高钻机的台月效率。下完钻，往孔内投入钢砂，推上电源，马达轰鸣，开始钻进。同时开启高压水泵，将水从钻杆中压入孔内，给孔内钻头降温。高速旋转的钻杆急剧碰撞孔壁，钻机发出有规律的轰鸣声。钻机上班非常辛苦，一个班下来，浑身上下衣内一身臭汗，衣外满身泥浆，常使人精疲力尽。尤其是在冬天，大山里温度很低，湿度又大，阴森森的冷。上中、晚班时，我们就到山上拣些干柴燃烧取暖热饭，往往是身体前面烤得热辣辣的，身体后背却冰冰凉的。每当下完钻，经过紧张的强劳动后，冷风一吹，满身的热汗立马冰凉。上中班时，每次下完钻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大家饥肠辘辘，等不及给饭菜加热，就狼吞虎咽吃起冰冷的饭菜，因为经常吃冷饭冷菜，不少工友得了胃病。正常钻进时，一人坐在一米多高的操作台上，手扶操作盘，适当加压，钻机发出有节奏的轰鸣声，一旦听到异常声音，孔内有情况，可能掉块，反应要迅速，左右不停地转动操作盘，钻杆上下活动，防止卡钻。有时孔内压力太大，几个人一起动手，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转动操作盘，直到孔内正常为止。一旦卡钻，就要用升降机打吊锤，不行就要报告工区，通知全体职工家属人工打吊锤。周班长特别认真仔细，要求我们养成良好的作业习惯，工具摆放要整整齐齐，用完后必须物归原处。钻杆钻具排列井井有序，机器擦拭得清清爽爽，机场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不放过任何一个死角。每天上班时他都要反复给我们讲解钻探安全操作规程。我遂一将它用记录本详细记录下来，这个记录本成了我的安全操作手册，随身携带，及时往上面添加新内容，熟记于心，工作中严格遵照执行。那时背得滚瓜烂熟的操作规程，至今我还能记起不少内容，诸如：进入机场必须戴安全帽，穿整齐合体的工作服，严禁赤脚或穿拖鞋。禁止酒后操作。必须遵守劳作纪律，操作时要精力集中，不准打闹打瞌睡。经常检查钻机、柴油机、天车、塔架等各种机械的螺钉是否松动；机器塔材是否配套齐全，钢丝绳是否牢固完好。钻机立轴，天车中心与钻孔必须在同一垂直线上。 使用提引器时，必须拧紧蘑菇帽，摆钻杆立根前应放松钢丝绳，提引器通过钻杆接箍时应减速，摘挂提引器时不得用手扶提引器底部，以免损伤手指。塔上工作人员必须系好安全带，不准将头、手伸至提引器上行下落的范围。 机械运转时，不准进行零部件的拆装工作，不准触摸和擦洗运转的机器。钻进时要认真监听机器运转和孔内声音是否正常⋯⋯记得周班长还编了一首顺口溜，生动地概括了钻机日常忙忙碌碌的工作状态。钻进越顺利，进尺打得越多，人越轻松。钻进时遇到穿过矿化层，孔内破碎掉块，一旦卡钻，就得处理事故，整个晚上忙得晕头转向，人累得精疲力竭。钻机上人身安全是一票否决的头等大事，必须严格遵守安全操作规程。记忆里在邹家山的那年，工区有一台钻机出过一起重大人身事故，我们小班也出过二起小事故。一天周班长生病请假，我们三人上中班。起钻时小任操作升降机，魏师傅扶钻杆，我打拧管机，因天气下雨，升降机潮湿，不太灵活，放钻杆时，小任操作升降机刹把松多了，钻杆重重地落在铁垫板上，弹起后砸在魏师傅的脚上，痛得他坐在地上哇哇直叫。我们吓坏了，赶紧跑过去，帮他脱下登山鞋，看到一大块淤血，我们不停地给他揉擦。后来到医务所检查，万幸没有伤到骨头，慢慢恢复了。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草绳。后来小任好长时间都不敢操作升降机。隆冬的一天上晚班，我们正在起钻，钻塔外风雨交加，还夹杂着冰雹。突然提引器的钢丝绳跑轨了，卡在钻塔顶上的滑轮里。周班长二话没说迅速爬上塔顶。我接着也爬上去帮忙。我们俩人站在塔顶上，当时正值严冬腊月，梯子上钻塔上都结了冰，狂风将塔布吹起，雨水和冰雹打在我们脸上，如同刀割。我一手抱着提引器，另一只手帮助周班长往下一点一点的攒钢丝绳。我们的衣服都被雨水浸透了，凛冽的寒风无情地穿透衣服，冻得我哆嗦着连话都说不出来。我们仍然坚持在钻塔上作业一个多小时，直到故障排除。钻机搬家，这是工区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一个钻孔施工完毕，搬迁到另一个机坪，必须倾全工区之力，速战速决。为了争分夺秒多打进尺，必须做到当天搬迁，当天开钻。工区广播一声号召，不管职工家属、干部工人、大人小孩，整个工区上下全体出动。记得那年盛夏，工区同一天连续二台钻机终孔搬家。上午我们的一号钻机刚搬完家，吃过晚饭，广播又通知五号钻机搬家。广播就是号令，大家发扬不怕疲劳连续作战的作风，经过一个多小时的攀爬，终于来到了海拔一千米的五号钻机。只见钻机上的同志正在忙碌地拆卸钻塔，他们一个个身手敏捷，在钻塔上爬上爬下，钻塔被一节节拆下。七月盛夏，天气异常闷热，地处山洼的机坪，被周围茂密的树林包围着密不透风。钻机钻杆钻具等几十吨重的设备，没有任何运输工具，全靠人拉肩扛。男男女女都穿着厚厚的劳动布工装，有的肩扛钻杆，有的身背工具，有的手提钻头，争先恐后，你追我赶，个个脸上汗水伴着泥水往下流淌。我们十几个人一条龙，人拉肩扛，一鼓作气，翻过一座山头，将几吨重的整台钻机主机搬迁到了新的机坪。夜幕降临，暮色四合，突然响起了一阵闷雷，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可是大家的干劲没有丝毫的减退，大雨大干，继续抬的抬，扛的扛，干得热火朝天。为了当天搬家，当天开钻，赶进度，抢进尺，手上磨破皮，渗出血，大家照样干，谁都不叫苦，不喊累。几个小时紧张繁重的劳动，大家都精疲力尽了。有一位安装工，一边劳动一边给大家讲着段子，逗得大家捧腹大笑，使得紧张的劳动变得轻松了几分。那时地质勘探队员们似乎永远没有烦恼，个个开朗达观，心中充满了阳光，时时充满了快乐。哪怕身处深山老林，生活再艰难，工作再艰苦，也是处处可见欢声笑语。用那时的时髦说法，就是充分体现了革命的英雄主义和乐观主义精神。大家经过五个多小时齐心协力的艰苦努力，钻机搬迁接近尾声。最后一趟，我歪歪扭扭步履蹒跚，扛着一根十几米长的钻杆到达新机台。但见高高的钻塔，就像钢铁巨人般的已经矗立在新的机坪上，安装队的工人正在高高的钻塔上安装塔布，真是神速！钻机安装就绪。当钻机的轰鸣声隆隆响起时，工地上响起了阵阵热烈的掌声，大家为实现当天搬迁，当天开钻而欢呼！搬家结束，按照老规矩，上班背管材，下班运废料。大家顶着星光，一人扛着一件废料下山。突然队伍中有人哼起了《勘探队员之歌》：是那山谷的风，吹动了我们的红旗，是那狂暴的雨，洗刷了我们的帐篷。我们有火焰般的热情，战胜了一切疲劳和寒冷。背起了我们的行装，攀上了层层的山峰，我们满怀无限的希望，为祖国寻找出丰富的矿藏⋯⋯《勘探队员之歌》，在地质队个个喜爱，人人会唱，每当听到这首歌曲，我们心中总会升起无名的触动。歌声穿透了时光，道出了勘探队员的坚苦奋斗、不屈不挠、英勇顽强。每一次听，每一次唱都有不同的感受。它真实地描绘了我们的生活、工作与环境，抒发了我们的情怀、意志和执著的追求，激励了一代代地质工作者为祖国的建设而光荣献身。整个队伍中的同志们被气氛所感染，都情不自禁地跟着一起颂唱起来。用不着练习，既没有指挥，也没有伴奏，大家却唱得气壮山河。这时雨过天晴，夜深人静，城里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高高的钻塔顶上，闪烁的灯光和天上的群星交相辉映。大山深处万籁俱寂，夏虫都停止了鸣叫，唯有钻机的轰鸣声，恍如雄壮的交响曲，它是我们钻机工人心中最美的声音！浩瀚的星空下，返家的队伍中，手电筒的莹莹灯光恍如星光闪耀，那欢乐的歌声、笑声，打破了邹家山黑夜的宁静，久久地在群山中回荡......上晚班，我们最担心睡过头，接班迟到。我和小任同在一个小班同住一间宿舍。平时二个人可以互相叫醒，从未迟到。那年春节，小任回上海探亲。一天上晚班，我睡得太死，一觉醒来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十二点要准时接班，路上还要步行一个多小时，眼看就要迟到，我顾不上到食堂吃饭，匆匆忙忙往钻机上赶。隆冬的黑夜，伸手不见五指，万籁俱寂，我一人打着手电筒三步并着二步，小跑着往钻机上赶。行至半山腰，山坡边有几座坟墓，以前和小任晚上行至此处，都有些胆怯，小任会大叫几声，二人一起同声唱起《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曲，给自己壮胆。那天晚上我虽然形单影只，但因急着赶路，反倒不觉得害怕。黑暗中，突然嗖的一声，一个黑影从我眼前闪过，吓得我大叫一声，用电筒对着黑影照过去，定眼一看，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小鸟。我惊魂未定，提心吊胆地继续赶路。心里的恐惧勾起了童年听过的鬼神故事，甚至幽灵，点点滴滴在赶路中涌现。本来并不信鬼怪之说的我，竟心有余悸，视听异常敏感，把各种无法解释来源的声响和神神道道的对象联系起来，拿着手电筒的手一直在哆嗦不停，心脏扑通扑通的直跳。忽然，感觉好像身后有什么东西一直跟着我走，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心想自己给什么鬼神盯上了。其实，这是黑夜孤身一人行走都可能产生的恐惧体验，是生物本能激发的结果，也许是内心深处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在起作用。我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情绪，提醒自己，努力保持冷静和理智。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然而，走了半天，却迟迟未见钻塔的灯光，心里更加紧张起来，越紧张，步子越快，直至走进一座凉亭，才恍然大悟，由于精神高度紧张，在恐惧中，竟误入歧途，走入了一条叉道，至此，已错走了半个多小时。当我重返叉路口，赶到钻机时，已经足足迟到了近二个小时。二位师傅正在下钻，周班长一人既打拧管机又扶钻杆，累得满头大汗。这是我参加工作后的第一次迟到，也是我职业生涯中唯一的一次迟到。一次钻机打吊锤，中途休息时，大伙在一片草地里发现了一对母子兔，两只兔子一前一后朝树林里奔逃，许多人在后面追，纷纷拾起石头朝兔子身上砸去。母兔逃得很快，小兔由于惊惶，东跑一阵，西窜一阵，眼看就要被人们撵上。母兔忽然站住了，扭过头，迟疑了一刻，竟又冒着被同时逮住的危险，跑回小兔身边，陪着小兔一块儿再朝树林里逃。人们在后面穷追不舍，呐喊，飞抛石头。母兔忽然又站住了，再次扭过头，愣愣地瞧着追近了的人们，竟折转方向，朝着一条小河边逃去。人们都舍弃了小兔，追捕肥大的母兔。母兔逃一段，停一阵，然后再逃。小兔早已窜进林子里去了，母兔却被四面包围在河边。它刚跃起来要跳进河里去，一颗石头砸在它的后腿上。它栽倒在地，没等它再站起来，就被赶上来的人压在身底下了。捕获了兔子的人们，个个兴奋。“真是傻兔子，一点都不假，不往林子里逃，偏往河边跑！”有人说了这么一句。“我看它比人聪明。”周班长走了过来，接过那句话说，“它是为了那只小兔子脱险，它的目的达到了。”他同情地望着那只受了伤被逮住的母兔，仿佛觉得它的被逮是很悲壮的。有人迅速拿来绳子，把兔子的四腿捆上了。而后拍拍兔背：“这家伙真肥，准有六、七斤！”机长看一眼手表，很有把握地说：“要是现在就派人送回食堂去，晚饭准能吃到兔子肉！”“我把它扛回去吧！”周班长自告奋勇。机长点头同意了。开晚饭时间，人们早早就排在了窗口前，专等吃兔肉。可空等了一场，炊事员说，根本就没见到一根兔子毛。“要是换一只兔子，我就不会放了。可这只兔子太有灵性了，我不忍心看它叫人杀掉。”崔大炮嘴里半天才挤出四个字：“岂有此理！”没接他的钱，恼得涨红了脸，拂袖而去。多年后，我还会常常想起那只很有灵性的傻兔子，尤其会想起我的周班长。邹家山山高林密，荆棘丛生，气候恶劣。春季霉雨季节，天无三日晴，小雨不断，整天湿漉漉的，洗了的衣服好多天都干不了。夏天气温高，天气闷热，刮来的风都是热乎乎的，吹得人头昏脑涨，难以忍受。六工区驻地座落在邹家山村庄旁边，工区行政办公室、食堂、材料库以及职工宿舍都散落在简易公路二旁的山坡上。盛夏的夜晚，宿舍木板床上的草席热得发烫，难以入睡，我们只好坐在宿舍门口乘凉，吸引了成群的花蚊子。蚊子不大，俗称“小咬”，但咬一口身上就是个大包，大家脸上、脖子上冒出了奇痒难忍的红肿包。小小蚊子除了要吸你的血，还会传播疾病。当时，极恐惧的是有一种蚊子会传播脑膜炎，患者不死也会变戆变傻。邹家山村庄里一户人家的小孩被蚊子叮咬后得了脑膜炎，抢救无效而死亡。后来，村里又遭遇了一种传染疟疾的蚊虫的侵袭，导致许多村民和工区职工都患上了疟疾。当地“马到邹家山死，人到邹家山打摆子（疟疾病）”的百年恶名，并非虚传！对付蚊子，光靠巴掌和蒲扇还不够。除有效防御，还要主动进攻。蚊子飞得快，进攻不能赤手空拳，要善借于物。到了傍晚蚊子开始蠢蠢欲动时，我们就拿脸盆打湿了，沿盆壁盆底涂上肥皂。然后，振臂举盆，一阵狂舞后清点战果，脸盆上有若干粘住的蚊子。但是这样的捕蚊效率不高，难以解决蚊虫肆虐的问题，得要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于是，“六六粉”就成了我们夏日灭蚊的利器。工区医务所从大队职工医院拿来六六粉，用柴火烧熏蚊子。室内室外，房前屋后，工区上下统一行动，一片烟雾腾腾，整个空气里都弥漫着浓浓的六六粉的难闻气味。我们只好到较远的山坡上玩一会儿，待烟雾散去才能回家，开门窗通风，打扫战场。这样的灭蚊人民战争在夏日举行多次，效果显著。六六粉威力强大，一股气味刺激。有人说是分子活跃的缘故。活跃得蚊子吃不消，人也有些受不了。钻工们说的“六六粉”又称“六六六”，据说是个励志的商品名，纪念试验666次后的成功。它色黄带点臭味，也作农药用。除熏蚊子，有人还把六六粉像调颜料那样掺水调匀，用毛笔蘸着，点入床板的缝隙小洞杀臭虫。六六粉毒性大、残毒也不易分解，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后来渐渐被禁用了。那时业余生活单调，几乎没有什么体育文化活动。工区唯一的运动场所，就是在山坡上费好大劲整出一小块篮球场，用竹篱笆围起来，以防篮球滚到山底去难以找回。至于文化生活，在那个年代里只能听有线广播，看场“三战”（《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电影就是莫大的享受。在我的隔壁宿舍，每天总是围着一群钻工下象棋。在邻近不远的六工区有一位上海人名叫戴耀玉。大块头，连须胡，给人不修篇幅放荡不羁的印象，但人却极其聪明。每逢休息日，他就会从六工区步行到我们驻地，在我隔壁宿舍下象棋。一下就是一整天。他下象棋和一般人不同，后来才知道，那叫下盲棋。下棋时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或者闭目养神。由另一个人按他的指令在棋盘上移动棋子。对方也要按步法报出口诀，但见他口中喃喃自语，念念有词：什么“车二进四，将五上一，你的马来踩我的车来了。”稍顷，就会赢得胜利。显然，他对整个棋局了然于胸。令在场的人无不啧啧称羡与叹服。那时下班后，我们大部分时间是开会学习。几乎每天晚上以机台为单位，都要组织学习，工区一星期至少召开一次职工大会。那时正值“9.13”事件发生不久，中央下发批判《五七一工程纪要》文件，大会小会层层传达贯彻。刚从农村来到工区，开始我还有点不适应。工区要开会，机台要开会，小班要开会，钻机现场还要开会。最高指示传达不能过夜。有时会开着开着，就开到了无主题变奏。常常是读完文件以后开始讨论，不知不觉就说到和主题无关的话题。讲讲大道，传传小道，那时时兴自己动手做家俱，于是老钻工们就面授做高低床之招，秘传做五斗厨之道……钻机工人们的想象力、创造力、幽默、爽朗，有时漫无边际，越扯越远，直至主持人拍拍台子：好刹车了！才回到学习的正题上来！彼时风华正茂，血气方刚，与大山为伴，人朴实单纯，生活单调寂寞，物质匮乏，但我们的精神并不贫乏，心灵并不贫乏。可以寂寞，但不可空虚，即便身陷深山老林，也要将日子过得趣味盎然。每当枯燥的生活，孤独感袭来的时候，我们就聚集在一起谈理想，谈责任，谈担当，谈对幸福生活的向往。人们把这种交谈，风趣的称之为“精神会餐”。在野外枯燥单调的生活中去捕捉快乐的身影。钻机三班倒，下班后休息时间，无所事事。我觉得浪费时间。转而想到从家里带来了一本《唐诗一百首》，翌日便带了书去上班，下完钻正常钻进时就独自坐在钻塔外翻阅唐诗，品味读诗的快乐。但快乐仅仅二天，第三天上白班时，机长到钻机上发现我在看书，把我的书拿过去翻了翻，严肃地对我说：“上班时不能看书，这是古诗封资修吧？再说上班看书违反规定，下不为例，今后再别带书到钻机上来。”我在他严厉而善意的目光下，频频点头。书不能带了，但唐诗还是要读的。每天下班回家休息时间，一个人躲在蚊帐里背唐诗，几天一首，用诗词来充实丰富自己，一年下来，那本《唐诗一百首》几乎全能背下。来到邹家山一年后的一天早上下晚班，我将钻机上携带的废料丢入食堂旁的废料堆，走进食堂准备用餐。工区政治干事帅杏梅走过来告诉我，工区指导员找我有事（那时有一段时间工改兵，工区叫连队、书记叫指导员，工区主任叫连长）。我顾不上吃饭，回宿舍洗了一把脸，匆匆赶去工区办公室。指导员名字叫李义，个子不高，戴一副黑框眼镜，平时不苟言笑。他严肃认真，坚持原则，敢于直言，大公无私，疾恶如仇。工区开大会，他讲话作报告，带着浓浓的湖南乡音，开门见山，言简意赅，重点突出。工区职工对李指导员都很敬重，新工人除了敬重还有几分畏惧。这是我到六工区后，第一次到领导办公室。指导员的办公室是一间干打垒的房屋，中间用竹席隔开，后半间为卧室，前半间是办公室，狭小局促。办公室的门开着，指导员端坐在办公桌前看文件。我轻声地叫了一声指导员。他抬起头，让我在旁边櫈子上坐下。然后告诉我，工区从去年被评为先进生产者的新工人中，挑选了我和另一位青工，准备安排一个在工区当政治干事，一个去参加地勘局的测量培训班学习。征求我的意见二选一。那时我不懂测量是干什么的。一听有学习的机会，未加思考就脱口而出：我愿去学习测量。“那好吧，晚上工区放电影，你就跟放电影的车去队部，明天上午到大队地质科报到。”指导员说完叫政治干事打电话报告大队人事科，并通知了我的机长。那天晚上工区露天电影结束后，已是凌晨一点多，带着我的全部家当一一装有几件工作服和几本书籍的一个旧炸药箱，我搭乘放电影的解放牌大卡车，前往大队部，匆匆离开了邹家山六工区，结束了我虽然短暂、但弥足珍贵的钻工生活，开始了四十年的测绘生涯。至今，我还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离开邹家山的情景。我扛着炸药箱爬上卡车时的那一刻，回头深深凝望黑夜中星光下，远山之颠隐隐显现的钻塔，心中掠过几许依依不舍。所有的山峰都可以重新攀登，所有的江河都可以再次翻越，而在邹家山钻机上的经历却只有一回。虽然艰难困苦过，空虚焦虑过，但是始终没有厌倦过。一年的钻工生活，影响了我的一生。我从邹家山钻机上启程，渐渐成熟，不归地走向了远方……今天，虽然我已经离开邹家山五十多年了，但无论何时何地，一眼看到了一种什么花，哪怕是最普通最常见的，比如路旁的一朵小小的无名野花，哪家小院里栽种的刺梅、月季，或者窗台上摆的一盆葱头兰、小叶菊什么的，心中都会蓦然有所触动，想起在邹家山钻机上周班长采撷的那束毛勾香花。我至今仍不晓得毫无香味的毛勾香花何以也沾带了个“香”字。 我还会常常想起朱机长，会将那块记忆中的半个馒头翻出来思考，当年在邹家山工区食堂餐桌上，虽然令我惊诧费解。但通过对这半个馒头的处理，能更深切地理解一位老机长的情怀，至今还能闻到一股标志性的馒头香味。尤其会让我想起周班长，不无忧郁地想到他当年放生的那只野兔。也许它又被什么人捕捉到了吧？现如今，还会有人放掉它吗？【作者简介】吴景勤，退休前为江西省核工业地质局副巡视员、教授级高工。在相山矿田261大队奉职二十余年。曾获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全国青年地质科技“金锤”奖、江西省十大科技精英奖、核工业部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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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时空的文字带我走进核地质系统的精彩世界，希望能分享到更多有关核地质队伍的回忆录，只要是人可查事可考的纪实性文字，我都视若珍宝。
感恩文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