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醉半醒读庄子

文摘   艺术文化   2024-11-01 17:00   北京  


半醉半醒读庄子

 

庄子真神。

庄子想得飘逸飞扬,洒脱玄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重天之云。

 

玄乎也?神乎哉!连毛泽东也只能顺着他的思想往下说:
 
鲲鹏展翅,九万里,翻动扶摇羊角。背负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间城郭。
 
庄子的思维何限于天地城郭?

庄子真敢言之,古今中外,天下人垂钓者何止千千万?但谁能如庄子所言?谁能言庄子所说?

 

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五十犗以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旦旦而钓,期年不得鱼。已而大鱼食之,牵巨钩,陷没而下,骛扬而奋鬐,白波若山,海水震荡。声侔鬼神。惮赫千里。
 
庄子真敢“侃”,一个鱼钩挂着的鱼饵竟然是五十头阉割过的牛。那鱼出水的动静堪

比现代的潜水艇。两千四百年前的庄子是怎么构思出来的?称其为神,颂其为仙,誉不过矣。

庄子的语言诡秘、奇特、神鬼莫测,妙不可言。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孰能以无为首,以生为脊,以死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吾与之友矣。

四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为小。”我在酒中醉中读《庄子》,感到庄子亦在酒中醉中,庄子神乎其神,既伸手可触,又远在万里。

把“无”作为头,把“生”作为身,把“死”作为屁股,这样的人可为友?神话乎?痴话乎?醉语乎?梦话乎?

言“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秋毫”就是秋天大雁之毫毛,微不足道也。而庄子却说“天下”小而“秋毫之末”大。司马迁曾把泰山喻为大。庄子却早有高论,“太山为小”,天下都微缩得比秋雁毫毛之端还渺小,何论泰山?死重如泰山还是轻如鸿毛?原来泰山之小之轻焉比鸿毛乎?

庄子有意思!

在诸子百家中,庄子的神奇度最高。让人不可理解,不可想象,不可思议。

《后汉书·郭太传》载一个叫孟敏的故事。故事简单,但看法截然不同,都是大家——孔子也,庄子也,老子也,墨子也。


孟敏走在路上,一不小心把身后挑着的罐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可他头也不回,看也不看,径直走了。郭太见了很奇怪,就问他原因,孟敏答曰:罐子已经摔破了,看它又有什么用呢?

孔子觉得价值不可碎,碎了也要尽力弥缝。

老子觉得本来就不该挑着罐子,摔了肩上就轻松了。

墨子觉得总要站立回首,总要感慨有言啊。

唯独庄子特别,庄子觉得这个世界它不就是一个破罐子?破罐子就得破摔。摔破了活该!

老子想得开,墨子看得透,孔子拿得起,庄子放得下。

庄子穷,但庄子快乐着,想入非非,自陶自乐,那才叫视王侯为粪土。你为富,你可能不仁;你为官,你伴君如伴虎。庄子做庄子的学问,既不眼红人家,更不嫉妒人家;既不羡慕人家,更不追逐人家。庄子立水如石,迎风如峰,我行我素,庄子有哲学。庄子的思想深渊无底,五千字的《逍遥游》使中国多少文人大家都争着拜读而似懂非懂,如雾中雨中观岳望湖。

曹商,庄子之穷友,但曹商不甘于贫,有鸿鹄之志,有孔子、孟子、韩非子之心,游说诸侯,先游说宋王偃,又千里迢迢游说秦王,秦王为其所动,赐其车驾百乘。曹商终于可以“衣锦还乡”了。曹商并非小人,也曾得教于庄子,但此时此刻得志了,他要用自己的现实去教育教育安于贫困的庄子,叫庄子开眼看看何为飞黄腾达,何为鸿鹄之志,何为大鹏展翅!

庄子家徒四壁,土里刨食,粗衣草履,有时甚至食不果腹。没查见庄子的刻像,估计“富态”不了,皮包骨头,骨痩如柴。

曹商气派异常,惊天动地地来到庄子的破烂茅草房前。一百乘车估计把庄子的住处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车隆马嘶,地动山摇。曹商得意地放声大笑,想当初他和庄子在一起有谁瞧得起他?

连庄子也时时流露出视其为异类也。山高水长,今天终于水落石出。让庄子惭愧吧,让庄子伤心吧,让庄子忏悔吧,最后曹商还有一句心中的隐私:让庄子生气去吧!他不远千里荣归故里就是要出口闷气,长长而畅畅地在庄子面前出口气,让庄子生闷气去吧!

庄子睁眼看宝马雕车,看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曹商。曹商微翘着下巴,他在等待庄子难堪的下一步。

没想到,庄子缓缓站起来,拍打着破衣服上的尘土和草屑,他好像没有看见那逼人的气势,震人的架势,慑人的场面,他只看见了曹商。曹商没有想到,庄子竟然微微地笑了,那种他曾经常见的微笑,不急不躁,不高不低,不轻不重,若有若无,若动若静,若冰若水,曹商感到后脊梁有冷汗流下。

庄子笑而有言。

庄子云:我听说秦王得了一种病,其病为痔疮。秦王甚为痛苦,下令招医。秦王诏中有规定,治痔疮手段越下流,赏赐就越高,用刀割除痔疮赏一辆车;用舌头去舔净痔疮上面的污脓,赏赐五辆车。听说秦王赏赐你一百辆车,你是怎么干的?你下流到何种程度?


庄子真智慧,庄子真淡定,庄子真自信,庄子真厉害,庄子就是庄子。

《庄子》有三十三篇,近十万字,其中九成皆寓言故事。庄子寓庄于谐,闲说趣谈中竟然深不可测,厚不可量。

看其《人间世》,仅用二十多个字就道出一番哲学理念来。诸子百家,二千四百多年间,还有他人乎?

 

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

 

其《狙公赋茅》中有言:

 

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

 


庄子太智慧了,随手拈来皆世之哲理。

庄子的神乎还是在于他的《庖丁解牛》。

二百九十多个字,后人竟然读出四种解读法。

第一种解读法叫技术解读法。顾名思义是解读庖丁这个屠夫是怎样杀的牛,运用什么手段把杀牛这种血腥的粗活,做得竟像舞蹈表演或交响乐演奏似的,其技何在?第二种解读法是科学解读法,说《庖丁解牛》中包含着科学知识、科学思维、科学方法、科学精神,把庖丁解牛这件事说得充满科学性。想必庄子会洒笑摇首,太科学了。庄周心里明白,心无遮拦,嘴才能无遮拦,微闭双眼才能腾云驾雾。第三种解读法为艺术解读法。认为庖丁的解牛是升华为无所系缚的精神游戏,正是艺术精神在人生中呈现的意境。认为《庖丁解牛》可视为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源头。估计一般人即使读过三遍《庖丁解牛》也是体会不到这种境界的,虽然毛泽东曾经说过《红楼梦》读过三遍才有发言权。我曾问一位大学教古典文学的先生,《庖丁解牛》读过多少遍?他坦言不下数十遍,但仍难有这种超凡脱俗的意境。请教一位画家,他说读到这份儿上,作画就有些味道,有些意境了。他说以后再教学生,第一课不再上素描、艺术理论、艺术历史了,改攻读《庖丁解牛》,那确实是一座艺术殿堂,读通了,就把握住作画的脉络了。
第四种是哲学解读。这是最深的悟道,最该称道的解读。一位大学教哲学的“酒友”,曾说蘸着酒才能读《庖丁解牛》。庖丁岂一般厨子?一般屠夫?该称其为“丁师”“丁爷”。文中有句说“丁爷”: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
 
庖丁是“玩道”的,是讲规律的,是宣扬哲学的,是讲发展成长的。一句话即讲明“丁爷”何许人也,让文惠君也出乎意料。文惠君初看是“技术”解读法,看热闹,看精彩,看技术,听其解读声如听音乐,看其解读法如观艺术。但一问一答,文惠君立时感到,廊下解牛者非一般厨师、屠夫也,悟道之高人也。

悟道绝非一悟即得道。“丁爷”把宰牛比作道,须经过三个阶段,之一是“斫牛”,即说的族庖,宰杀牛是运力抡刀,硬把牛解体,砍得骨断筋折。族庖,当为作庖之初级阶段也。之二,便是到了良庖,良庖不再抡起刀来砍剁,“硬碰硬”,而是用刀割。这两个阶段的区分还在刀上,初级阶段的族庖刀是“月更刀”,一月换一把刀,而第二阶段的良庖之刀则“岁更刀”,一年才换一次。而到达最高阶段,即“丁爷”阶段,“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庖丁果然神了,一把宰牛刀竟然用了十九年,杀牛数千,竟然没换过刀,且其利刃仍然像刚刚磨完一样锋利。庖丁当为大师,估计空前绝后。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竟然皆为道也。比如“丁爷”初提宰牛刀时,眼见到的是一头活生生的、完完整整的牛;但三年后再见牛时,看到眼里的已经不再是一个囫囵完整的活牛,而且肢离待解的牛;十九年后,“丁爷”眼前待杀的牛已经不必用眼神来观察了,而是“神遇而不以目视”。在宰牛问题上,“丁爷”已由必然王国跨入了自由王国。其在解牛之间已幡然悟出了“以无厚入其间”,“游刃有余”,哲学至理名言矣,又道:

 

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

 

“丁爷”已把握住了事物的辩证法,即使是十九年不换刀的“神庖”,宰杀一牛已到了出神入化,化腐朽为神奇的阶段,真正操刀宰牛时却依然那么小心,那么谨慎,那么重视,那么一丝不苟,既要藐视之,更要重视之。

见过宰杀牛的人不少,古今中外谁见过“丁爷”这样解牛的?庄子真神了,如其所见,历历在目;如其所听,其声犹在耳边;如其所述,庖丁解牛耳!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把宰杀牛发出的刀进肉的声音,能听出是一种美妙的音乐,符合桑林舞曲的节奏,又合韵于乐曲的音律,两千四百多年只有庖丁解牛能杀出这种音乐的旋律,只有庄子能听出这种美妙音乐的节奏和乐感。

唐代有位禅师叫青原惟信,有过一段高论,说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青原禅僧之见有同于庖丁也,看来不同事不同体不同理,然同源同道矣。庖丁开始解牛时,也“所见无非牛者”,见山是山,见水是水;“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三年解牛再看见牵上来的牛,竟然不是活生生的全牛了,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十九年后,但见“以无厚入有间”。技盖至此!从中悟出庖丁看牛的变化。所见是牛为俗眼,未尝见全牛为智眼,以无厚入有间是道眼。开眼是得道之助,古今中外除庖丁外焉有他人?庄子伟大,神仙,他把自己对待人生之道,“以无厚入有间”,润物无声、自然而然地贯注到庖丁的解牛中了,不信,再看看《庖丁解牛》。

庄子讲了一个又一个的寓言故事,都是一个又一个的谜,让后人皱着眉,点灯熬油去猜。庄子却躲在历史的深处偷笑。

庄子在《徐无鬼》中还讲过一段极神奇极有寓意的故事:

 

庄子送葬,过惠子之墓,顾谓从者曰:“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斫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



庄子又说了一件玄而又玄的故事,鼻子上涂一层薄如蝇翼的白泥,让一石匠抡圆了斧子去削砍,这无疑是玩命。但结果呢,“尽垩而鼻不伤”。活灵活现的,好像庄子亲眼所见过似的。其实不但庄子没见过,连宋国的国君也没福气一饱眼福,因为搭档死了,“一个巴掌拍不响”,差点儿让庄子绕到里边。庄子之道,真乃博大精深,无所刃又无所不刃,顺着庄子的道,畅游宇宙,领略八方,循其自然,深邃玄妙。两千四百多年都过去了,尚无人精通庄子的道。一位老师曾说,庄子的道太深奥了,深可比宇宙。

但我判断庄子似乎没见过庖丁解牛,从他的风格可断。

世上本无鲲无鹏,他能栩栩如生地描绘出鲲为何物,鹏为何样,且能让鲲鹏笑着斥。他能“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他能言:“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庄子不是一般人,其见其解其说其道皆神乎其神,用现代的话形容玄之又玄,因此庖丁解牛十九年的一切皆为庄子之“梦也”。我想庄子不是诗人,若庄子为诗,不会言之“白发三千丈”,恐怕会诗之白发三千里。

庖丁解牛中庄子没说庖丁是怎么杀死牛的,解牛的关键是杀牛,何不言之?我判断极有可能庄子根本没有亲眼见过宰杀牛时怎么把牛杀死。

我在徐州的汉石刻绘画中看见,西汉初年,宰杀牛的第一道手续是用铁锥将牛头击碎或者是用大石锥猛击牛的头部,将牛击昏,然后才进入解牛阶段。我询问当地老人,有知晓者说,现在当地宰牛依然是用铁锤或石锤将牛击昏或者击毙,然后挂在栽在地上的十字木架上剥皮肢解。说起来也挺残酷瘆人的,但从我们祖先到今人两千五百多年一直在用这种办法。不知当年庄子言庖丁解牛时是不是用锥击之?庖丁持刀十九年宰杀数千头牛而不换刀,且刀如新磨出来的一样锋利,刀可以不换,但他宰杀数千头牛时首先用来击牛之后脑的锥必然要换,估计至少要更换几十次,牛后脑虽弱,但其骨亦坚。无论如何,我想庄子再神也不会把以锥击牛后脑之声再描绘成打击乐的演奏吧,庄子真高,他把牛头骨被击裂的瘆人之声省略了。

我在山西农村看到的杀牛不是以锥击之,而是用刀。

看了杀牛,让人心里甚不自在,有一种凄凄惨惨的味道。在农村,当时杀牛是件大事,围观者甚众。当年有“国法”,因牛属于大牲畜,随便宰杀是犯法的,因此要生产队打一个报告,讲明原因,大队、公社都盖了章,这才能杀,才合法。

我真真切切地观看了杀牛的每一个细节,距离“庖丁”不过数米远,最近时近在咫尺。

把老牛牵来,是我们队上合作化时的老牛,真乃为社会主义农村建设贡献了青春,如今又要献身了。它走得很凝重,也很迟疑,有种要入刑场的感觉。

“刑场”的地上放着做成四个绳套的麻绳,牵牛者让牛慢慢地将四个蹄子踏进去,然后再把麻绳捋高,突然拉紧。这时候“行刑”的屠夫用嘴叼着一把一尺长的杀猪刀,但见他突然靠近等待挨宰的牛,用肩头用力一扛,那头牛因四条腿被绳索捆紧,突然倒地,屠夫会招呼助手拿一个大瓷盆放到牛的脖子下。这个时候我清楚看到牛眼睛里滚出一颗颗硕大的泪珠。老牛已有预感,其死期将至,几次想抬起头来。屠夫似乎很温柔地用手轻轻地、慢慢地抚摸着老牛宽大的脖颈,老牛几次抬着泪眼望着他。突然,只见屠夫一挥手从嘴里抽出叼着的屠刀,一刀就扎透了老牛的脖颈,原来他刚才假意抚摸是为了找准下刀的血脉。血泉水似的流出来,冒着泡,泛着热气,老牛竟然不再挣扎,只是全身痉挛抽搐,一颗一颗晶莹的泪珠流出来,竟然打湿了一片干燥的黄土地。

若干年后,我看到在《参考消息》上登着这么一条消息:英国《新科学家》周刊网站上登的文章说“人是唯一会因为感情而流泪的动物”,我曾勃然大怒。英国人敢说牛不会因感情而流泪?他们没有见过屠杀牛?后来去英国方知,英国屠宰场中是先给牛注射麻醉剂,等牛在不知不觉中,在幸福地咀嚼中昏死过去以后,再进入肢解车间进行分类和解体。

牛在知道它们将死亡,被屠杀时确实会流泪。且我看那屠夫剥皮杀牛绝无庖丁一丁点儿本事,绝无“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更没有听见“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我清楚地看见,那位嘴角上叼着半截烟卷的屠夫不远处放着细磨刀石,他一会儿就走到磨刀石跟前,从容地蹲下,很自豪地磨着他的那把宰牛刀,这个空当会有人过去把他叼在嘴角已经浸湿了的小半截香烟取走,再给他按上一支新的,并且划着火,很殷勤适时地给他点上,显然他是庄子说的“庖族”。当我无意中问他,几年换一把宰牛刀?因为他的宰牛刀已经成为有弧度的弯刀了。他十分自豪地说,几年?十年吧!怎么可能?按庄子在“庖丁解牛”中所说:族庖月更刀,良庖岁更刀,只有庖丁才会十九年不换。我们村里就有一个“庖丁”?且那屠夫不论是猪、羊、马、驴、骡,凡能宰的,让他下刀的,他都来者不拒,甚至连劁猪、劁羊、劁马、劁驴,也都用这把刀,但刀虽常磨却从不换刀。这就使我产生疑问了,要么庄子所述庖丁有误?要么庄子没真正见过杀猪宰牛?再要么就是庄子的年代宰牛刀的质量不高?



庄子津津有味地叙述庖丁解牛,把宰牛的过程说成是艺术的享受。由此我断定,庄子根本就没有见过宰牛,见过宰牛尤其是初次见的人,几乎无不掩面,无不战栗,无不避而走之。即使是像庖丁这样的“神庖”也不可能把宰杀活牛、肢解死牛的过程“升华”到一种“美”的享受过程。当我在叙述几十年前见到的宰杀牛的过程时,仍然能看到那头老牛先晶莹后混浊的眼泪,仍然能看到那被切割下来高高挂起的牛头,老牛至死都没闭眼,一直恨恨地瞪着人间。

我看的那屠夫解牛,非一人,有一助手相帮,没有看见“以无厚入有间”,“游刃有余”,更无“奏刀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但见把那两个屠夫忙得一身大汗,脑袋上渐渐有腾腾蒸汽。有需要斩断胫骨时,皆由那位助手手执一大刀,又割又砍又切,但那刀好钢口,折腾了半天,待其把刀放在地上,我凑上前细看,没有丝毫损伤。倒是那位老屠夫,时不时地走到磨刀石前蹲下慢慢地磨着他那把锃光瓦亮的屠刀。后调查,此屠夫干屠宰一行恰恰二十七年。庖丁言其“所解数千牛矣”,问他,他说何止数千?当然这其中可能包括猪、羊、驴、马,他说他宰杀的骆驼也有数百头。终于两屠夫把一活牛分解成牛头、牛皮和一块块渗着鲜血的肉块,把四只牛蹄子切割下来,挂在牛头上,把牛尾拴在其后,表示干净利索地完成了宰杀牛的任务。据说这是杀牛行业中祖传的规矩,但我在庄子“庖丁解牛”中未见。

庖丁解牛,老子未见,老子肯定不会乐于见之,因为老子爱牛,他平生独骑一青牛,从不骑马坐车,老子对牛情有独钟。

庄子神人也,为何如此欣赏一庖丁解牛?且很可能庄子根本就没见过解牛,更何况说庖丁乎?细读几遍,几次读到最后,“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何为善哉?何为得养生焉?终于破解,乃“吾闻庖丁之言”也。原来庖丁之言是“虚”,言其养生为“实”。庄子见没见过“族庖”,见没见过“良庖”,直到见没见过“神庖”都不要紧,他要说的是“道”,是一种养生之道也。

庄子画了那么一个大圈,终于在养生上落下笔。解牛和养生有什么关联?“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即依据天然的机理,因循固有的规律。解牛之道,养生之道,皆如此,两道相通,触类旁通,举一反三是也。

庄子的思想是“全生养身”的思想,与孔子儒家“杀身成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思想完全相反。庄子认为,相对于生命,一切高官厚禄、名誉地位都是次要的。《史记》和《庄子·秋水》中都记载楚王遣人请庄子为相,庄子却对使者言:

 

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岂可得乎?子亟去,无污我。我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终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庄子惹不得,碰不得,世上有神人乎?庄子也!喝酒去,且莫再看他。


这是一本难得的回顾时代的书,一本对潮流和运动深刻反思的书,一本记载着知识青年复杂多重情感的书,这就是白头翁新作《也是三春也是秋:我的知青岁月》,值得阅读,值得拥有,值得置放在案头。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