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正值旧历八月十三,月朗星稀,风清云静,让人心旷神怡。我却只想到一个地广人稀的地方放开喉咙对着苍天旷野唱那些歌——刚才听到的歌——那些随着岁月流逝已经快被遗忘的歌,那些老歌记载着我们这代人说不尽的酸甜苦辣。那些歌比老酒还厉害,比老酒还醉人。岁月当歌,一点不假。回头看,刚才还是灯火通明的礼堂已然是黑糊糊的一个轮廓,像天地间的一个青墨色的符号;再深深地望一眼,它却又突然变得灯光灿烂,鼓乐齐鸣,这里聚集着一群曾经年轻过的“过来人”,他们是那样专注凝神地歌唱那些发自内心的老歌,仿佛是在唱他们的历史,唱他们的过去,唱他们的幸福,唱他们的遗憾,唱他们的无悔……歌也会老,老得一点也不比他们慢,那满头的杏花,掩饰不去的皱纹,那些老歌也只有他们这些人才会唱得这么激动人心,这么情深意往。那聚光灯下闪闪发亮的是根根银发,是颗颗潸然而下的泪珠……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我们这代人有一个统称叫“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在蜜罐罐中长大”。不错,我就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但从记事起到长成青皮后生好像从未尝过蜜的滋味。但我们确是在蜜一样的歌声中长大,先是爸爸妈妈的歌,叔叔阿姨的歌,又是老师同学的歌,自己唱的歌,我们这代人是被时代的歌声滋养,又在时代的歌声中成长。无论是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的照耀下,还是在节粮度荒饿得打晃的困难时期,歌声总是那么激扬高亢,虽然我们现在可能听起来可笑。
戴花要戴大红花,骑马要骑千里马,
唱歌要唱跃进歌,听话要听党的话。
现在早已做爷爷奶奶的“过来人”,谁敢说当年没有满怀激情地唱过这些歌呢?他们不但那时唱,现在聚到一块还唱,还唱得那么专心动情。这份情感是没有经过那段岁月的人难以理解的。从金色童年算起,当时最爱唱的歌是“中国少年先锋队队歌”,今天我还能唱,还能唱得情动不已。那是歌的魅力。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被烈士的鲜血染红的。那时候最神圣的期望就是早日戴上红领巾。举起右手,时刻准备着!该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小学二年级时我被发展成为中国少年先锋队队员,放学后我们这些少先队员就自动排成一列,在那些“非队员”羡慕的目光中怀着一种骄傲和自豪学唱“自己组织的歌”。我们都学得那么认真,那么一丝不苟,仿佛在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过去近半个世纪了,至今还能轻轻摇晃着满头杏花哼唱那首歌,那就不仅仅是歌的魅力了:
我们是新中国的少年,
我们是新少年的前锋,
团结起来为了祖国的明天,
不怕艰难不怕担子重,
为了新中国的建设奋斗,
学习伟大领袖毛泽东。
我终于戴上了红领巾,兴冲冲地回到家里,父亲摸着戴在我脖子上的红领巾高兴地说,人生三件大事,入党入团入队,你们生正逢时,好好努力吧。为了鼓励我,父亲掏给我几角钱,让我到关东店照相馆照张像留个念。那时候无论在家还是走在路上,一有空就情不自禁地哼唱少年先锋队队歌,觉得特别崇高自豪。有一天同学告诉我,关东店照相馆里挂出你的照片了,老大老大的。我不相信,放学一路小跑地赶去,那时候朝阳区东大桥关东店照相馆很小,三间小平房,橱窗里果然挂着我戴红领巾的照片,放得像本书那么大。我爬在窗户上看了又看,直到嘴里哈出来的热气把玻璃都糊湿了。我不是看我照得怎么样,我是看系在脖子上的红领巾照出来帅不帅。真帅!什么“曹衣出水,吴带当风”,说曹不兴画人的衣袖像刚从水里浣洗出来一样清新鲜丽,吴道子画的系带犹如被风吹起来似的轻柔飘逸,都比不上当年系在我脖子上的红领巾,几十年后看仍然让我感到那红旗的一角正飘飘欲动。我跑着跳着一路高唱队歌,像得胜回朝的大将军。加入少年先锋队以后,过队日的一项主要活动就是唱歌。有时候还分成几部唱,我还做过领唱、男女二重唱,大家最喜欢的歌曲有:《让我们荡起双桨》、电影《红孩子》插曲、《英雄小八路》插曲等等,那些歌真好听,让我们这代人一辈子也忘不了“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海面倒映着美丽的白塔,四周环绕着绿树红墙.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迎面吹来了凉爽的风.……”那歌声让人一下子又回到那金色的童年,那歌声真美,那时光真美,那迷人的岁月!只有这歌声能把人们牵回!1963年毛主席发出“向雷锋同志学习”,我们这些中小学生闻风而动,连课间操的时间也都利用来学唱《学习雷锋好榜样》、《接过雷锋的枪》。一放学,我们班的同学就排起队,唱着《学习雷锋好榜样》,去做好人好事。学校附近有一个大坡,我们就排队坐在坡下等着,看到有三轮车或手推车上坡,就一窝蜂地冲上去帮助人家推车。没车的时候我们就齐声高唱“学习雷锋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爱憎分明不忘本,立场坚定斗志强。”“接过雷锋的枪,雷锋是我们的好榜样,接过雷锋的枪,千万个雷锋在成长……”那歌真直白,几十年后聚在一起唱还让人激动不已。后来又唱“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千遍那个万遍下功夫,深刻的道理,我细心领会,只觉得心里头热乎乎。哎,好像那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小苗儿挂满了露水珠,毛主席的语录滋润了我呀,我干起那革命劲头儿足……”那个时期,我们每年七月二十二日放暑假,放暑假之前,全校师生要欢送老同学毕业,其中一项非常重要非常严肃的活动就是最后集体合唱“毕业歌
同学们,大家起来,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听吧,满耳是大众的嗟伤!
看吧,一年年国土的沦丧!
我们是要选择"战"还是"降"?
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
我们不愿做奴隶而青云直上!
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
明天是社会的栋梁;
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
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巨浪!
巨浪,巨浪,不断地增涨!
同学们!同学们!
快拿出力量,
担负起天下的兴亡!
几千人顶着北京夏天酷暑烈日,个个站得笔管条直,庄严肃穆,几千双眼睛向东方行注目礼,几千个喉咙放歌寄情,唱得是那么专注、动情,唱得是那么神圣、雄壮。我们分明看见站在前面,面对我们的老师们满头被讲台上飘飞的粉笔末染白的银发在阳光下闪耀,还有闪耀着的是他们激动难抑的泪光……我是公元一九六三年九月一日考入中学的,正赶上要求学校培养“又红又专”的无产阶级事业接班人的时期,学校每年至少要组织一次去农村参加劳动,不是帮助生产队割麦子,帮助社员收玉米,就是平整土地,翻地挖渠,反正公社里的活有的是。从初一到高三,全校师生组成的下乡劳动大军,真可谓浩浩荡荡。几千名学生,打着红旗呼着口号,戴着一样的崭新的草帽,别的不说,光是给我们拉行李的马车,就前后蜿蜒七八里。说实在的,我们那时候特别愿意去农村参加劳动,苦是苦点,但同学们都编成军事化的班、排、连、可以同吃同住同劳动,那多有意思。谁也没拿劳动当回事。最让我们兴奋的就是集体唱歌、拉歌、赛歌。班有文体委员,年级有文体部长,学校有总指挥,统一指挥,一声令下,几千人昂首阔步,抬头挺胸,踏着“一二一、左右左”的步点,放开喉咙高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mi sao la mi sao
la sao mi dao ruai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一二三四,……
歌唱得雄壮,最后“一二三四”口号喊得震天动地。赶大车给我们送行李的贫下中农高兴地说,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走起来一条龙,喊起来一个腔,有点像一九四九年解放大军进北京城了!真正拉歌、唱歌、赛歌是在劳动之余,在农村的打谷场上,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四周围观的农民看不出名堂,其实我们都是按班级、年级分开阵容坐的。这时候拉歌就开始了,一般都是高年级先开场,他们是老大哥资格老,常常能翻出新花样来,领喊的人一般都是嗓门大,脑子快,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来疯”,就是人越多,场面越大,越不怯阵,越想表现,表现得也越能超常发挥。大家都盘腿坐着,他往起一站就是一杆旗。喊歌也有讲究,不是光直通通地喊干巴巴的口号,而是唱着喊,像唱山歌,有问有答。领头的先有节有拍有韵有律领唱一句:“新同学啊——”四周一片共鸣:“来一个啊!”然后他再顺腔顺律:“来一个啊——”随即把手用力一挥,四周又是一片合辙合韵的回答:“新同学啊——”我们都是刚升到中学的初一小孩,没见过这种阵势,有点怯阵,一时张不开嘴。他们又喊:“叫你唱啊,你不唱啊,扭扭捏捏不像样啊——”我们更慌了,一时不知如何应付,没等我们组织好,大同学们又喊:“革命歌曲大家唱,我们唱完你们唱——”人家高歌一曲唱起来了。我们也放开不害怕了,嗓门比他们还大,声音比他们还尖,先唱《唱支山歌给党听》、《社员都是向阳红》、《共青团员之歌》、《歌唱祖国》、《上甘岭插曲》、《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骑马挎枪走天下》、《我为祖国献石油》、《我们走在大路上》、《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海岸炮兵之歌》。唱到最后实在想不起来有什么没唱的歌,就索性唱儿歌《丢手绢》“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一片欢笑一片掌声一片热闹。那时候下农村劳动最怕的不是干活是害怕吃忆苦饭,往往是傍晚紧急集合,一个人发两个黑不黑灰不灰的糠菜团子,由一个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忆苦思甜讲过去地主怎么坏,怎么为富不仁,贫下中农怎么穷怎么苦怎么没饭吃,然后要求我们这些“长在蜜罐罐里”的幸运儿把两个糠菜团子吃下去。忆苦会场上一阵阵滚雷般的口号:牢记阶级苦!不忘血泪仇!念念不忘阶级斗争!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念念不忘突出政治!念念不忘……每一个同学都愁眉苦脸的,说实在的,同学们不是被贫下中农的苦熏染的,而是发愁那两个糠菜团子。喊口号举拳头容易,一口一口吃下这两个糠菜团子,对我们来说太难了,真比嚼黄连都苦,比咽猪食都难。我们班有位同学讲了一句牢骚话,还让团支部追查过,因为他老爸是红四方面军的老红军就算了。那哥们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难不难?我听我老爸说的是挺难;可我觉得 吃忆苦饭也不容易!谁发明的忆苦饭?为什么不吃思甜饭?后面带着一串纯京腔的国骂。吃完忆苦饭还不能算完,阶级斗争教育课的最后一节是集体合唱《不忘阶级苦》
天上布满星,
月牙亮晶晶,
生产队里开大会,
诉苦把冤申,
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的血泪恨,
千头万绪千头万绪涌上了我的心,
止不住的辛酸泪挂在胸……
唱着唱着就自动分成男女二重唱了,后来又变成男女领唱,一支歌唱得星星也闪月亮也闪,唱得大家的歌瘾上来了,又都一往情深地唱起:
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
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第二天,团支部来征求对忆苦思甜活动的意见,同学们齐声唤:愿唱忆苦歌,不吃忆苦饭!公元一九六五年下半学期,学校团委突然组织批判电影《冰山上来客》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那时候还没兴大字报,但各类板报、墙报和思想园地上都是口诛笔伐的浓浓硝烟。说这首歌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宣扬颓废的资产阶级世界观,宣扬爱情至上,宣扬低级下流的黄色情调,等等,越批越悬,越批火药味越浓。也怪,我们好多同学本来不知道有这么一首“黄色歌曲”,这一批判,《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不胫而走,口传的,手抄的,批得几乎人人都会唱了,三人行不唱,二人行就保不住哼哼,那曲调那歌词在当时真是挡不住的诱惑:
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为什么这样红
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燃烧的火
它象征着纯洁的友谊和爱情……
后来不知谁在大批判园地上写了一排小字,闹得惊天动地的,我们还都写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作为字迹鉴定交到团支部,后来才知道写在大批判园地上的那一排小字是:“不让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难道让我们唱花儿为什么这样黄?为什么这样蓝?为什么这样黑?为什么这样白?”查来查去,最后不了了之,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彻底普及了。有些事情真难说,用同学们的话说叫“大批判带来大普及”。一批判电影《怒潮》,插曲《送别》就差点唱得无遮无拦: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
农友乡亲心里亮,隔山隔水永相望……
又批判电影《红日》,结果插曲《谁不说俺家乡好》又传了个遍,特别是女同学,唱得那么甜,那么亲,那么迷人,歌儿入耳入心,醉人深啊……公元一九六七年春节,部队大院演电影《地道战》那演得也精彩。当电影中高传宝一推开房门,旭日高照,歌声平地起:
太阳出来照四方,
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
太阳照得人身暖哎,
毛主席思想的光辉照得咱心里亮……
不平常的是电影内外一起高唱,观众唱得比电影里唱得还整齐动人;随着电影中的道白:“这就是人民战争的威力:地道战,地道战,埋伏下神兵千百万……”一时间几乎不约而同地都唱起来,战士唱、干部唱、老百姓也唱;孩子唱、年轻人唱、老年人也唱,坐在前排的将军们也都张着大嘴忘情地唱:
地道战嘿地道战,
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嘿!埋伏下神兵千百万,
千里大平原展开了游击战,
村与村户与户地道连成片,
侵略者他敢来,
打得他魂飞胆也颤,
侵略者他敢来,
打得他人仰马也翻,
全民皆兵,
全民参战,
把侵略者彻底消灭光……
还有那首不知谁作词,不知谁作曲,但我们这代人几乎都知道的《革命造反歌》:
拿起笔作刀枪,
集中火力打黑帮,
革命师生齐造反,
文化革命当闯将。
老子英雄儿好汉,
老子反动儿混蛋,
要干革命你就站过来,
要是不革命就滚他妈的蛋,
杀!杀!!杀!!!嘿!!!
不敬青稞酒呀,
不打酥油茶呀,
也不献哈达,
唱上一支心中的歌,
献给亲人金珠玛。
感谢你们帮我们闹翻身哎,
百万农奴当家作主人哎,
感谢你们支左支工又支农,
文化大革命立新功,
立呀立新功哎。
年轻人喜欢唱歌是天性,说女大愁哭,男大愁唱也不尽然,我们那个时代年轻人高兴唱,不高兴也唱,有事唱,没事也爱哼哼个曲,笑着要唱,哭的时候也想唱,一个人时情不自禁想唱,三五成群几十人几百人时也放开喉咙大声唱。歌是我们那个时代的精神食粮,再苦再穷也挡不住我们唱歌,饿了唱,饱了还唱,一唱也就暂时放下了什么叫怨,什么叫苦,什么叫泪,什么叫难。一九六八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我们去山西插队离开北京时,那天北京站一片哭声,大人哭,孩子哭,同学们哭,老师们哭,哥哥们哭,妹妹们哭,姐姐们哭,弟弟们哭,当时都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再难也得送儿送女到穷乡僻壤,十指连心,骨肉深情。儿行千里母担忧。没有多少人见过几千人都同时发自内心的哭,哭得那么伤心,牵挂、思念、难解难分。但那满载知识青年的火车也就刚出东便门,没到丰台,有的人泪珠子还挂在腮旁,不知谁起的头,谁先唱的歌,反正一人唱十人唱,十人唱百人唱,一个车厢唱,整个列车都在唱: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主席,
黑暗时向你有方向,
迷路时想你心里明。
不知为什么要唱歌?为什么要唱这支歌?唱这些歌?
是那一山谷的风,
吹动着我们的旗帜,
是那狂暴的雨,
洗刷着我们的帐篷,
我们有火热的一颗心,
战胜着一切疲劳,
背起了我们的行装。
迎着春风,迎着朝霞,
跨山涉水到边疆,
伟大祖国天高地广,
中华儿女志在四方,
哪里有荒原就让那里献出棉粮,
哪里有高山就让那里献出宝藏……
直唱得泪干口燥,直唱得夕阳西下,直唱得车厢中灯光暗淡,直唱得火车开始钻山洞,煤烟从打开的窗口直灌进车厢,呛得人直咳嗽。过娘子关啦…… 使我难忘的是公元一九六七年夏末秋初的一天,在北京工人体育场召开十万人的什么誓师大会,会场上除了看台连体育场的草坪也坐得满满的。不知因为什么,大会迟迟不见开始,但一个令人极度兴奋的消息像干燥的热风一样传遍每一个人,毛主席要来了!等毛主席一来誓师大会就开会,毛主席继十一次接见红卫兵后这次是第十二次接见革命师生!每个人都兴奋得冒出细细的汗珠,每个人都兴奋得心头直跳,每个人都把眼睛睁得大大地盯着主席台看。一会儿旗帜乱舞,一会儿人头攒动,每一个声音的变异,每一个动作的组合,十万人中的每一个人都真诚地以为是毛主席来了,“毛主席万岁”的口号此起彼伏,人们在等待中焦躁、兴奋、按捺不住。突然,不知从哪个看台上还是从草坪坐场的群众中传出来一阵歌声,“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雨露滋润禾苗壮,干革命靠的是毛主席思想……”像海涛、像山风、像滚雷、像奔潮,不,那是十万人心声的发泄,十万颗激动人心的朝圣。那时候没有人觉得可笑、荒唐、幼稚,觉得只有用歌声,才能表达对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导师、伟大舵手毛主席的崇敬之心。十万人,十万条喉咙,绝没有一个人假唱,都是放开喉咙,拼命抒发、宣泄、表白。那声音汇成一股力量,铺天盖地震耳欲聋,每一个人都想让自己的声音唱出心声独领风骚,每一个人的歌声又只能像一滴细细的水珠汇入波涛连天的大海。以后几十年,我再也没有见过听过十万人的大合唱,从来没有排练过,从来没有合唱过,没有乐队,没有指挥,大家都会唱,都熟悉它,热爱它,一唱就走在了大路上:“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毛主席领导革命队伍,披荆斩棘奔向前方。向前进!向前进!革命气势不可阻挡,向前进,向前进,朝着胜利的方向。”唱得好不好,那时候没人给打分评奖,但唱得精神、有劲、发自内心,确实是革命歌曲大家唱。后来听过一个香港歌星唱革命歌曲,总觉得像阉人哼哼,有气无力,唱不出那股时代的劲来。再有一次参加一个晚会,其中有一个节目就是重唱六十年代的老歌,音乐一响,总禁不住要合着拍子唱起来。女儿几次悄悄拉我的衣襟,示意我听,不要唱,我几次情不自禁 。他们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代人的经历和追求,怎么能理解我们这代人对逝去年华的追缅和顾怜?十万人的誓师大会开成了大合唱会。毛主席迟迟没来,从“我们走在的大路上”,唱到“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到了“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千好万好不如社会主义好,河深海深不如阶级友爱深 。毛泽东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他,谁就是我们的敌人......”。就那几首歌,唱来唱去也没有把毛主席唱出来,但让人激动幸福的消息却不断传来,一会儿传毛主席已经开完会了,一会儿又传毛主席已经出中南海了。十万人的心更加激动,十万人的歌声更加雄壮。没人指挥也唱出了声部和花样,比如“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一句唱完立即加喊一声齐刷刷如春雷乍响般的口号:“毛主席万岁!”然后再继续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再加上一句“毛主席万岁!”整个体育场四面八方全靠心灵的相通,唱得竟那样和谐、整齐、一致,真神了。工人体育场十万人的大聚会,竟几乎没有人上厕所,所有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唱歌,都在向往着那幸福的一刻,等待着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到来。有一段真实的故事,那时在我们中传得很广。毛主席第八次接见红卫兵时,坐的是敞篷汽车,而被接见的红卫兵是早上六点钟要进入指定的位置,大家也是在唱歌等待,谁也不知道毛主席他老人家什么时候才来。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时间不因歌声的急促而快逝,却好像因为大家的急躁而停滞,有些人内急,实在憋不住都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找厕所方便。说巧不巧,毛主席的敞篷车就在此时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速度在两旁高呼毛主席万岁的声浪中穿过。而那一群群去找厕所方便的红卫兵就丧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哭啊,喊啊,有的恼恨的咬破手指写下了“毛主席我对不起您”……那天人们都怕因去方便而丧失了亲眼看看毛主席的幸福时刻,十万人都全神贯注地放歌情怀。也怪了,当时人们也觉不出内急,只是一遍遍地唱我们都热爱的革命歌曲。说实在的,可能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真看不惯现在舞台上那种闭着眼、扭着腰、甩着胯、摆着手、抱着麦克风,似说似哼似唱,不看字幕不知道唱什么词,看了字幕知道唱的词又搞不清唱的什么意思,只能赶快把电视频道调换一下。我喜欢那个时代的革命歌曲。上口、明快、直白、坦荡、高昂、有劲,能唱出人的精神,唱出人的心境,唱出人的追求,唱出人的好恶。(图片来源于网络)工人体育场十万人的誓师大会毛主席最终没有来,不知怎么就偃旗息鼓了。让我记忆清楚的是大家都纷纷挤出体育场,因为厕所早就挤满了,就在场外附近,人们甚至来不及多跑两步,站着的全是男的,蹲着的全是女的,目光所及人山人海,数百上千人一起方便便没有羞涩之感。也没有男女不便之说,大家都好像在完成一件必须完成的任务,虽然有的男女相隔不过几尺,但都目不斜视。歌声仅在那时停了,后来又都是哨子声集合声。苗卫东一边系裤子一边悄悄地对我说,这么多人尿,流到一起准比我们家门前的亮马河水大。他家住在麦子店,三间趴趴房,那时候麦子店一片农村,穷得一塌糊涂,他中午带的饭从来都是两块玉米面贴饼子夹着几块腌咸菜。我说,还淹了你家的三间房哩!集合完毕,一面面红旗乱摆,然后又是一路高歌,“我们走在大路上……”现在的歌儿特别多,一唱就过去了,我还是愿听那些过去的老歌。夫人给我买了一盘六十年代的老歌,沏了一壶茶,怕影响别人,把耳塞装好,美美地过了一把瘾,直到夫人以天冷夜凉劝我早点休息才仿佛又回到眼前,不知不觉竟感到眼角冰凉冰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