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的自行车

文摘   2022-02-08 15:11  

文:白头翁

中国有两件“神器”在世界称霸,一是乒乓球,二是自行车。自行车在中国“横行霸道”过三十多年,在北京没有哪条街、哪条巷、哪个广场、哪个学校、哪个大院、哪个楼道、哪个宿舍,甚至新婚喜房没“横行”过自行车。自行车进过房,“挂”过墙,“上”过梁,“靠”过床。每天上下班时,北京所有的大街小巷,会蜂拥而出无数自行车,一旦堵在一个路口上,瞬间排成一条自行车龙。一旦解开,成百辆自行车如同流星雨,四射而出。曾见过在马路牙子上骑车,蹬也由他,停也由他,随心所欲,得意之极,大撒把,大背手,“玩”得不亦乐乎。


我被自行车王国彻底震撼,始自1964年在北京工人体育场举行的一场那个年代极其罕见的国际足球比赛,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观看的国际足球赛,印象特别深。是罗马尼亚迪纳摩足球队对八一足球队,估计全北京的足球迷都来了,车流如潮,如九龙入海,北京工人体育场号称能容纳十万观众。
等我们骑着自行车赶到时,整个工人体育场四周已然是自行车的世界。一点不夸张地说,围绕工人体育场连转三圈,愣找不到一处存放自行车的“立锥”之地。那时候,北京存放自行车是二分钱一辆车,一对竹牌,上面用火筷子烫出一个“天书字”,两块牌子一对正合卯,交二分钱骑车走人。存放自行车的老人业务极其熟练,把挂在自行车上的那块竹牌上的绳子往自行车把上一挂一搭一转,得活。你来取车,只用食指一碰一缠一提,然后把两牌一对,交钱走人,估计这智慧是从中国春秋时代的对虎符传承下来的。


那天,工人体育场外已经围成一个自行车的“铁桶”,数万辆自行车,密密麻麻,纵横交错,形成一个圆形的钢铁长城。存车的竹牌早已发光,现制的麻刀纸牌亦用光,索性用大麻绳在工人体育场外的小树林中拉成“方城”,来看球赛的人都急得满头大汗,把自行车一交,撒腿就跑。绝大多数来不及找零,“火上房,球入梁”,谁还顾得上那些?

球赛结束,如同退潮的大海,十万球迷大军又火烧火燎地各奔东西,山呼海啸,人嘶马叫,那场面真有些心惊胆战。回来路过工人体育场真让人不敢相信,几万辆自行车竟然瞬间消失,无影无踪,一问方知,那么疯狂的自行车大聚会,竟然无一车辆被盗,存车师傅收的最大钞票竟是一元钱的,据说散场后,存车的师傅们久久不走,等着给人找钱,现在想起来都想掉泪。


东四有家自行车寄卖行,骑车不费劲就到了,去那儿全为“开眼”,最让人提神的自行车展了。方知“洋车”那么值钱!那么神奇!东四自行车寄卖行分两部分,一部分是当时骑的破旧车,价钱就贴在车座上,一排排堆在哪儿,越破越旧越成堆,五块钱十块钱就能推走一辆。我们从来不看。另一类就是“洋车”,一水的外国自行车,每次去,都瞪大眼珠子,看得那个细,从车把、车梁、车轴、车圈,到发条、车链、车架、车铃,如同老太太相姑爷。

当年在北京,日本老车居多,摆了一溜。“东洋”车一色的低矮,因为那个年代,日本男人平均身高1.55米,但车身长,车把低且宽,车轮相对小一圈,但车圈更宽,车胎更厚,尤其突出的是自行车座,无论什么牌子,都是长鼻子大座,有的还是牛皮座。日本车牌子也多,有“巨手”的,“菊花”的,“闪电”的、“三星”的,“车轮”的等等,每辆车都挂着价格牌,五成新以下的一百块钱以内,五成新以上的一百八十元到顶。因为是外国车,价格贵,所以有一位师傅站在那儿负责讲解,要买的话可以试骑一圈。有时候我们也问,一辆旧日本自行车怎么这么贵?那时在北京一个月挣70多块钱养活一大家人。那人会敲着自行车横梁,十分自得地说,钢好,听听这声,跟钢琴似的。我们也知道,他压根就没见过钢琴,肯定以为钢琴就是钢的琴。

“西洋车”前聚集着一群自行车迷。每个人都看得津津乐道,如醉如痴。有飞利浦自行车,老三枪自行车,英国兰羚自行车,德国山地钻石牌自行车,意大利铁拳自行车,看得人眼花缭乱,心惊肉跳,因为最贵的英国凤头加快轴自行车竟然标价440元,要知道那年月,一个部长一个月工资不过210多元。问他为什么这么贵?那人一撇嘴,不懂了吧?!就这辆蓝凤头,全中国现在不会超过三辆。为什么贵,比俩部长都贵?从王府井百货大楼四楼楼顶扔下来,蹁腿骑上就走。瞧见那加快轴了吗?一开加快轴,车速赶上“上海小轿了”!真长知识。


还真见过一次真人骑辆真凤头。

那个年代,北京王府井八面槽有一家素菜铺,据说是北京四九城唯一一家素菜铺。进过这家素菜铺的人,可谓凤毛麟角。有一次放学骑自行车穷逛,见一向冷清的素菜铺前竟然蜂拥着一大群人,挤进去一看,竟然围观一辆墨绿色的英国凤头加快轴自行车,不是说蓝色凤头全国也就三辆吗?怎么又飞出墨绿色的了?不懂了不是?真有懂行的,你说的蓝凤是解放前留下的老凤,眼前这辆绿凤是新凤,十成新,刚从外国进口来的,瞧好吧!果然走出一位风度翩翩的青年,自带几分骄傲自得,蹁腿上车,挺胸昂头,顺着东安门大街扬长而去。但看凤头车的人群并不马上散,有讲这台绿凤头来历的,如何进口的;有大讲骑车人的身世的,有信誓旦旦说是梅兰芳儿子的;锰钢涨闸全链套,英国凤头加快轴……没有北京人没见过的自行车,没有北京人不知道的骑车人。

第一次看见自行车大战是在北京大学校园。

那年夏天燥热。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的大字报召唤着人们蜂拥而至,去北大看那张写得何等好的大字报。从朝阳区的白家庄骑到海淀区的北大,那时候真感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好不容易骑到北大,着实让人瞠目结舌,目瞪口呆,不知何去何从。满目皆是黑压压的人群,满地皆是乌泱泱的自行车,来“朝圣”的人何其多,自行车肯定是挤不进去了,我们就七拐八弯,见缝插针,把自行车“扎”在一片宿舍区里,顾不得擦把汗,喘口气,连挤带钻进了北大,谁能知道北大校园原来是一盘乱哄哄的蚂蚁窝,人挤人、人挨人、人蹭人;一排排席栅,一排排大字报专栏,贴得密密麻麻,哗哗啦啦;有人看,有人念,有人抄,有人气愤地演讲,那就是革命。想找马列主义的第一张大字报,难比蜀道,没人知道,没人清楚,也没人顾上回答你,似乎周围没有一个北大人,只能跟着人流蠕动。竟然没觉得累,没觉得饿,没觉得渴,没觉得烦;时不时还扎进脑袋听一耳朵辩论,拿出笔记本记一些大字报上的警句和震撼人心的口号,这就是革命!


忽然前面发生了骚乱,越闹越厉害,贴大字报的席栅都被推倒,席栅后面成排成堆的自行车被成片地推倒,措手不及的人被推被挤得纷纷踩在自行车上,原来是辩论的两派,口战、舌战,从面对面辩论,发展到手对手打斗。参战的人越来越多,两派旗帜分明,情绪激动,皆怒不可遏。突然由徒手发展到互相用自行车扔,用自行车砸,真应了当年被经常引用的那句名言: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自行车就是批判的武器,就是武器的“板砖”,一时间风云突变,斩木皆兵,狼奔豕突,乱成一团。看大字报的人纷纷躲避,人多乱挤,又慌不择路,都被挤上自行车堆,踩着一排排自行车四处逃避,可怜的自行车,方知岂止粪土当年万户侯,自行车当年如粪土。我们一块来的同学中,不知谁大喊一声:我们的自行车!如梦方醒,那时那刻,天大地大不如自行车大,撒腿就跑,在“尸横遍野”的自行车上如履平地,谢天谢地,我们的自行车安然无恙。

真乃乘兴而去,败兴而归。但败军亦有高潮,一路上开始比车技,大撒把,大背手,倒骑驴,玩儿得不亦乐乎,原来自行车的乐趣大矣。有个同学厉害,他玩得更玄乎,车蹬快了以后,不但撒把、背手,还把两只脚放在车把上,以脚代手,到也自如,当他要回复正常状态,两手接过车把时,一只脚让的稍稍快了点,自行车立即失衡,车倒人翻,乐极生悲,自行车倒无大碍,但人被摔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方知自行车不是好惹的。



“自行车运动”最猖狂、最横行、最荣光,也最普及的时代,正是借助于红卫兵运动和“大院文化”,呼啸而来,呼啸而去,上公园、下馆子,串朋友,逛大街,打群架、起哄架秧子,没有自行车几乎寸步难行,就是去打瓶醋,买根葱,也得下楼蹁腿骑车;追究那个年代红卫兵打砸抢抄家似乎每次离不开自行车;我见过的几次自行车狂潮,确实波澜壮阔。一次去京西宾馆看“长征组歌”,那可不是一般的演出,名牌太大了,叫“中国人民解放军陆海空三军文艺战士驻京联合演出委员会”,那也简直是一场自行车盛会。自行车从京西宾馆院内成十几路纵队一直排到西长安街上,从西长安街上一直排到西单路口,真有“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气概。


记得是1967年底,不知因为什么,似乎全北京市大专院校的精英都在朝阳区国棉二厂大礼堂,“天派”“地派”齐聚,北大“新北大”,清华“井冈山”,北航“红旗”,地质“东方红”,红旗招展,大喇叭广播车就有数十辆,几十面战旗猎猎作响,自行车汹涌而至,如入无人之境。借用郑板桥的一句话:“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真是震天动地,看热闹的人都成群结队,铺天盖地。老话:八路神仙九路到。只看那些自行车,从红庙、八里庄一直排到小庄、呼家楼,十几里路,一条真正的钢铁巨龙,直放在公路上,好几路的公交汽车,全部堵住,交通彻底瘫痪,一水的自行车,一世界的自行车。自行车从停放在路边一直泛滥到路中央,毫无顾忌地霸占了整个路面,连路两旁的路基、绿地全部被“淹”,无一寸“干地”。真是物以类聚,哪儿来的那么多自行车?

那年月,警察不行,直到卫戍区来部队清道。卫戍区直接开来一排排军车,当兵的下车把满路的自行车像装劈柴一样直接扔上卡车,一辆叠一辆,一辆摞一辆,一辆碰一辆,每个战士仿佛都有深仇大恨似的,想起一句毛主席的诗词:“横扫千军如卷席。”又可怜起那些无辜的自行车来,还不如俘虏,解放军不是还优待俘虏吗?

插队终于来了。上山下乡不需要自行车,广阔天地再无自行车。临去山西插队那天,我把我那辆上海永久牌的自行车擦得锃亮,一尘不染,能照出人影,心中有一种楚楚的苦别之情,“小舟从此逝,泛海寄余生。”那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告别?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