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再看样板戏

文摘   2024-05-14 18:00   北京  


迎新春联欢会来的老同志还真不少,那节目演得果然红红绿绿,满台尽是歌歌舞舞,最后一台压轴戏,却演得让在坐的几乎所有人,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晃动一头“芦花”,倾进几十年激情。原来在腾空的舞台上,一字排开四把木椅,四位老先生,皆杏花落满头,从台下缓步走上台,沉稳、大方、也沧桑,一人怀抱一把老琴,云板打起,羌鼓、小锣、笛子、月琴、铙钹、四把京胡一起摇动,地道的京剧西皮原版,李玉和唱的“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激昂、高亢、清脆、悦耳,听起来那么亲切、熟悉、醉人,直入心田。几乎没人不熟悉,没人不会唱,没人不感动;于是先是数人跟着唱,继而十数人,数十人,数百人,上千人,人人皆唱,都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唱,忘情地唱,有的老同志激动地流下热泪。五十年了,该有多半辈子了,想当年风华正茂,俏后生,俊闺女,如今尽是岁月人,戏没忘人,人没忘戏......

徽班进京200年,200年鹤立四九城,200年打造成享誉世界的中国国粹,这与京剧的普及有极大关系。由明到清,京城之内昆曲为大,洪升的《长生殿》、孔尚任的《桃花扇》风靡一时,所向无敌,但“阳春白雪”,和者必寡,昆曲太雅了,连皇亲贵族听起来都费劲,没有点“翰林”味,真听不懂昆曲中的典故、成语、诗词歌赋。徽班进京,先让八旗“贵族”心悦诚服,再让皇亲国戚“顶礼膜拜”,到了“道光”年代,道光皇帝对京剧“爱不释手”,且是位“高票”,上妆能唱一口纯正的老生,唱、念、做、打样样出彩,换了妆,又是一腔地道的小生,唱“千里送京娘”。在躲避洋鬼子逃到承德避暑山庄后,几乎无夜不弦声,夜深人静后,还扎花戴翠唱一嗓子“青衣花旦”,“穆桂英挂帅”,倒也正景地道。上有所好,下必附之。王爷贝勒府中,逢喜事遇年节,必有堂会,高朋满座,必请名角,半夜才唱“压轴”“大轴”戏。王爷府、贝勒府中有没有“品”,关键看戏台,讲究戏台是三层带“地窖”,可以演“猴戏”,可以上九天,下五洋。等候在朝堂时,十位朝官至少有九位皆眯着眼,用二指打着拍子,哼哼唧唧默唱着西皮二黄。

到了慈禧掌权时,更让京剧独霸潮头。在颐和园里修起三层高22米的德和园大戏楼。慈禧最好老生“谭派”唱腔,竟然亲赐谭派创始人谭鑫培黄马褂,可以自由出入大内,这比亲王爷的待遇还高,清“四大名臣”,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皆不能在大内自由出入。梁启超所言极是:“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据说有一年,庆亲王奕劻给福晋作寿,点名要请谭鑫培出场,谭老板有“派”,言身体不好,难以从命。再请再推,三请三辞。可见那时的京剧艺人的地位。实在推辞不掉,“谭如雷”则言:“除非军机大臣跪求,则不顾性命唱两出。”没想到,当时军机大臣、大学士、总理衙门协理的那桐,竟然“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高声道白:“请谭老板赏脸!”

京剧的普及彰显京剧的魅力。

整个北京四九城,灌夫走卒,引车贩浆,八大胡同,九大业场,无一不被京剧“魔障”,不为京剧陶醉。举个例子,老北京城拉洋车的,四五辆在饭店门口等坐,洋车夫不闲着,一个人一叫板,一声地道的京腔京韵的京戏道白:“众将官!”几个车夫立马应道:“在!”“兵发凉州城!”几位再次发声:“得令!”那位开始叫板的用嘴打起云板敲起锣,“锵、锵、锵、锵、锵格楞登锵”,这时候一人站起,一套地道的“台步”,有人喊道“一旗,锵锵,二旗,锵锵,”一直喊到“四旗”,四个“龙套”四面旗,象征着千军万马,四人站定,然后叫板人一个转身亮相,能激起一片叫好声,这时有几句定场诗:大军云集去凉州,刀枪剑戟耀秋明,战鼓声中三军到,斩将扬名立奇功。围观的人多了,连叫车的人都不忍打断。

到民国初年,京剧正逢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四大名旦,四小花旦,四大须生,四大武生,四大净丑,十大名唱,二十大名剧,京剧有句行话,叫“唐三千,宋八百,演不完的三列国。”一水的帝王将相,才子佳人。那个年代已俨然国粹也!

想当年,张勋率五千辫子兵,直犯北京,整列火车从头到尾响彻是除了京剧味的军歌,就是地道的京剧,五千名军汉放声叫板,五千名军士齐声高唱“西皮正板”,从《千里走单骑》一直唱到《长坂坡单骑救主》。一旦列车停站,辫子军更兴奋了,望着蜂拥进站的老百姓,地道的谭派老生“霹雳一声军号响,三军奋勇斩阎罗”,直唱得山呼海啸。没有人以为是进京兵变,皆以为是进京唱戏。那位号称“辫帅”的两江总督,南洋大臣,带头高唱京剧《八大锤》。辫帅乃戏迷,在保定驻军时,曾因看谭派拿手戏《群英会》一路骑快马连夜奔戏台。袁世凯在小站练兵,不许赌,不许抽,不许嫖,军中只许唱京剧,每营都请有教唱官,逢年过节营营唱大戏,辫帅就是那个时候爱上京剧的,爱上就不撒手;真正坐在军营“白虎堂”上,也敢京腔京韵地“叫板”。京剧下军营始于北洋练兵。段祺瑞评价北洋兵强马壮有一条,就是强在军营文化上,除了练兵,就是唱戏,再无其它。

毛主席也是位京剧爱好者,甚至是位“高票”,像《失空斩》、《群英会》、《锁麟囊》、《霸王别姬》都能成“本”地唱下来。毛主席尤其喜爱梅兰芳的戏。当年在延安时期,每逢年节,每遇喜事大捷,都要唱戏军民同乐,以示庆祝,通常是唱京剧,毛主席必光临,像《打渔杀家》、《逼上梁山》、《四郎探母》、《霸王别姬》。毛主席率中央进驻北京时,曾讲过一句很有名的话叫“进京赶考”,但他还说过一句心里活:“终于可以看梅兰芳的戏了。”周恩来也是京戏迷,他热衷于程派程砚秋的唱腔,其唱腔的特点是“薄云遮月”,如泣如诉,哀婉幽深,婉转中不失刚烈,最适用唱“苦戏”、“悲戏”。周恩来引而不发,是位地道的“高票”。

后来“话匣子”即收音机开始走进千家万户,京剧的普及更上层楼,“听不尽的梅兰芳,唱不完的马连良”。

对于京剧的普及,的确存在着二百年不如那十年的说法,非常时期那十年样板戏的普及的确是“史无前例”的,也是“空前绝后”的。在非常时期,样板戏的普及程度有人打过一个比喻,犹如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几乎无人不会,无人不唱;也几乎无人不爱,当然老百姓口中的样板戏一般指“前三戏”,正像说“八旗”中专指“前三旗”,“前三戏”是指《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当年中日青年友好交往活动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大宴会厅。日本青年的一个集体的节目就是学唱《红灯记》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管弦响处,打板就唱:“提篮小卖拾煤渣,担水劈柴也靠她,里里外外一把手,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结果唱着唱着就台上唱,台下也唱,台上台下,中日青年一起唱,整个大厅轰然回荡,京剧满园。外国人也这样唱京剧,是开天辟地。过去说洋鬼子看戏傻眼,现在不但能看懂戏,还有唱一口地道的“二黄西皮流水”。记得当年李鸿章用京剧来考外国驻华使节,测试他们“中国通”能“通”到几段?在前门大剧院请外国使节看三国戏《失空斩》,老生戏,以唱功见长。李鸿章交待,看完《失街亭》就瞌睡的记下来;能看完《空城计》的记下来;看完《斩马谡》还兴致勃勃,还用指头击鼓打节拍的记下来。后来统计,三十六位外交使节没看完第二出就纷纷头重如锤,甚至街亭未出就半途告假;只有日本大使看得如痴如醉,甚至随着板弦低低吟唱,该到叫好处,击掌叫好。李鸿章重点交待伺候好他,凡他出席外交会议,要小一百二十个心!

1968年夏,中法青年联欢,在法国巴黎凯旋门前,中国青年女学生,头戴大草帽,脖子上缠着白毛巾,穿着红花绿叶的衣裤,唱的是“姐妹妹喜晒战备粮,丰收的歌儿四处扬,手拿着簸箕走得快,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知巴黎街头的法国人看懂了没有;最让法国人懵圈的是一群黄发蓝眼白皮肤的法国女大学生,一色的《红灯记》中李铁梅的打扮,手执二次大战时期法国也有的铁路路灯,十几位法国“李铁梅”一声纯粹的京腔京韵的京剧道白:“奶奶您,听我说。”打板就唱:“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虽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一时震动整条香榭丽舍大街,样板戏穿洋过海直唱到法国巴黎大街,恐怕也是200年不闻,空前绝后。

那个年代,大凡戏台、舞台、讲台、主席台,只要有表演的,必须是样板戏,必是“前三戏”,台上台下互动,你把二黄唱成西皮,台下不答应,可怕的台下数百嘴一起高唱纠正你,这在京剧史上闻所未闻。比如有一次慰问演出,演的是《智取威虎山》,其中有一出戏,夹皮沟的大山给李勇奇的老母亲送粮,有几句京剧的道白,京剧有四大功夫:唱、念、做、打。念虽排在老二,但亦有“千斤念白四两唱”一说,可见道白有多难。大山在剧中的一句道白是“勇奇不在,还有我们大伙哪!这点高粱糠----”那天演出时,不知为什么,演大山的演员一突噜,脱口而出:“这点高粱米”,谁都没想到,全场竟然不约而同,齐声高喊:“这点高粱糠----”惊呆了整个戏台上的演员,打板的、拉琴的、敲鼓的、打锣的,全都傻傻的,呆住了,不知所措。京剧自二百年来绝无仅有。

《沙家浜》一度冲顶,红就红在“智斗”一场戏。唱红了全中国,谁要不会几句“智斗”的戏,那肯定是不食人间烟火。当然也有“唱冒”了的。“智斗”一场,阿庆嫂有句戏词:“参谋长,烟不好啊,请抽一支啊!”那天台下人多又有些杂乱,演阿庆嫂的演员一不留神就说错了台词,“参谋长,茶不好啊,请喝一杯啊!”没想到刚还有些嘈杂的剧场瞬间鸦雀无声,静得像坟场一样,台上台下都呆住了,这比毛主席语录还熟悉的戏词怎么就错了呢?幸亏演刁德一的演员是位专业的老演员,立即递上一句台词:抽烟比喝茶重要。示意阿庆嫂“回去拿烟”,在京剧行中叫“救场”,但阿庆嫂已经完全吓傻了,两脚像钉在舞台上,一动都动不了,倒是胡司令厉害,边推着阿庆嫂“回台”边说:“还不赶快去拿香烟!拿你最好的香烟!”阿庆嫂这才回去将茶换成香烟,台上台下才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些样板戏的唱法,现在看来挺可笑,当时却十分严肃、庄重,充满感情,唱得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

在为工宣队进驻高校庆功会上,所有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都已经演完,最后压轴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今日痛饮庆功酒”台上台下已经唱了两遍,但工人师傅们还不散,还方兴未艾,兴意未尽,后经台上台下商议,决定共唱一段《红灯记》中李奶奶痛说家史一段,老旦一长段唱腔,难度很大,但工人师傅们却人人跃跃欲试,兴致满怀,他们要带着阶级感情唱,唱他个热血沸腾。可见样板戏深入人心。

司鼓破天荒地站在舞台中央,他要指挥全场,四把京胡一溜排开,大阮、梆子、唢呐、月琴;但见司鼓一声鼓响,过场、小调、起弦、过门,场里全是“高票”,这时的“叫板”是两句京腔、京调、京韵、京味的道白,全场数百人,男男女女一齐“道白”:“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绝对充满阶级感情,饱含阶级仇恨。“十七年风雨狂怕谈以往......”老旦原气原韵,原声原味,几百名“老旦”一起唱,自有京剧从来何曾有过?壮哉!

以后样板戏似乎有一段偃旗息鼓了,再无人演,更无人唱了,只有在公园中的“京剧角”中偶尔传来一段样板戏,当时有批样板戏的言:八亿人看八个戏,其罪过大矣。连改写《沙家浜》的汪曾祺也差点说不清楚。当然也有人言:现在十四亿人看十四亿个戏,你能记住哪个戏?样板戏尤其是“前三戏”都是经过千锤百炼,堪称国之粹也,唱几句样板戏心高气爽,心旷神怡,可惜,如今再也没有这种朗朗上口,上承京剧,下接地气,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京剧了。国粹和人民群众都渐行渐远,现在还有一段传之四方的经典唱段吗?还有“四大名旦”、“四大须生”、“四大净丑”吗?还有行里行外都公认的“梨园名家”吗?还有样板戏的威风吗?京剧之衰退,岂不悲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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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国卿






闲话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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