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文摘   社会   2022-02-24 09:10  

文:白头翁

 

插龄七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七年未毕业,属于“蹲班生”,我是北京插队知识青年,一直“蹲”到山西省忻州市插队知青来村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再“蹲”到忻州市定襄县知青来村接受再教育。自认为该接受的再教育课都受过了;该学的也都“学绝”了;“毕业”后反思,没学的课竟然还有好几“科”。别说“速成班”的插友知青,就是村里的贫下中农也多愧然毕不了业,说明贫下中农也得接受再教育。



先说那“四大学科”。也是农村当年最“硬”的农活,所谓“硬”,就是技术含量最高;就像当年的一句流行语,“硬骨头”,并非真言其骨头有多硬,钙的含量有多高。


六七十年代“农村”四大硬“活”,简称为:撒种、摇耧、筛粮、上墙。


撒种非农村大把式不行,要求种子攥在手心里,手起子散,撒成一片,像渔夫撒网;撒到地里讲究“天女散花”,“雨打沙滩”,均匀平摊;不能稠,亦不能稀;不能前手紧,亦不能后手松。那是要经过实践检验的,十几天后,苗出芽长,大把式撒出来的,一片绿茸茸,苗与苗不争、不挤、不稀、不松,“沙场秋点兵”,都自然而然。如果不是“大把式”撒的种,长出的苗这儿一堆一疙瘩,那儿又缺苗断垄;用贫下中农的话讲,这块是一堆堆牛粪;那块又是一溜溜羊屎。没有真本事,不敢揽那瓷器活,别看人家不紧不慢,又抽烟又说话的,每天还挣十二分,比最壮的男劳力还多二分。


撒子一般是撒菜籽,摇耧则是种庄稼。耧是一种木制铁头的半机械播种机,我拉过耧,却没有摇过耧。耧在东汉时就有,农民下种就用耧种。中国农民那时真够先进的。直到我1968年去插队,耧还在用,上耧指拉耧,耧无动力,全靠人拉;耧分两腿和三腿的,两腿是两根铁头犁插进地里,但铁头梨和木腿都是空心的,种子正是顺着空心种进地里,一般两条腿的耧两个人拉,三条腿的耧要三个壮男劳力拉;拉耧是个很凭力气的活,当然富裕的生产队拉耧靠牲畜;我们队穷,全靠贫下中农拉耧。摇耧就是架着耧,依靠摇动耧来掌握种子流入耧腿的速度,以此来掌握种子插入地沟中的密度,密了就成“牛粪”“羊屎”,疏了就会缺苗断垄。那可是种庄稼,民以食为天,直接关系着贫下中农的口粮。摇耧的老把式,两手平端耧的左右把,难在其一,提耧要不高不矮,耧提高了,种子入土浅就可能干死、晒死;耧提低了,种子入土就深了,种子就不能如期出土发芽;其二,耕地不平,土质有松有紧,把握耧的走向全凭经验,还要求耧走一条线,如果摇出来的耧,长出来的苗如“云走龙蛇”,七扭八歪,则悔之晚矣。摇耧还是个力气活,和撒子不一样,两只手要平架着耧,多数时间内,耧是半着地的,还要边摇边抖,边提边走,比京剧中的“铜锤花脸”还要功夫。敢说拉过耧的知青不少,摇过耧的知青没有;贫下中农不敢把一村老小的口粮交给北京来接受再教育的门外汉。耧是当时村里唯一被称为“大活”的活。



筛粮。“硬活”。没有十几年“硬功”上不了场。我曾经在村里看过两年场院,在场院干过半年的活,知道那活看上去“软”,实际上“吃功夫”。要求“硬功夫”。一个生产队一年几十万斤粮食,都要经过大场上的两架手摇风车吹皮去土以后,才能装口袋进粮仓。要知道这几十万斤经过打场脱粒后的粮食要一簸箕一簸箕地搓起,举到风车上,有地方也称扇车上,然后摇动风车,又一簸箕一簸箕地把几十万斤粮食从上面倒入进粮口,粮食经过风扇的风吹过,颗粒饱满的粮食会如同“水银泻地”落下,而和粮食混在一起的草根、草叶、土沫等就会被风吹走。筛粮的“硬活”就在那位端着粮食簸箕往风车粮食入口处倒粮的那位“把式”的活。


他一个人稳稳地站在扇车之上,半弓腰,两手端着几十斤重的粮食簸箕,讲究从簸箕中簸出的粮食要薄薄一层,纵观一条线,横看一把扇;簸出的粮食,均匀有序地“流”进扇车的进粮口,这样扇车的风才能把经过风口的粮食颗颗都吹到,才能“吹尽黄沙始到金”。说它是件“硬活”,扇车下,三至四个大后生负责搓粮,装满粮食的簸箕在扇车上排成一行,简单就是一条“自动”流水线,筛粮的“大把式”一刻不停,动作绝不走样,从弯腰端起粮食簸箕,到筛完扔下空簸箕,丝毫都不能停滞。几十万斤粮食最终都要经过那双臂,那双手,那个腰,那得多大的定力,千斤可以举鼎,恐怕难以筛粮。



上墙。别说接受再教育的知青,就是贫下中农上过墙的也不多。上墙是农村一件大活、累活,也是件技术活。没点本事上不了墙。上墙就是打墙,因为要站在墙板上打土墙,称“上墙”。中国上墙的历史太悠久了,几乎见证了中国历史,尚无中国之概念时,已有“上墙”的行当。中国的土墙是和国家乃至民族的历史紧密相连的。自商周以后,墙即代表政权,封建亦是起于筑墙,没想到三千年以后,“上墙”基本上还是祖宗上墙法,“原汁原味”,仍能品味出三千年前的先民们“上墙”的艰辛。我插队的山西忻州定襄农村里的墙,几乎是一水的土墙,贫下中农自己住房自己盖,自己起院自己筑墙。那是件让人知难而退的“硬活”。


先把墙基挖好打实,一般人家墙基要深挖一到二尺,讲究的人家还要挖得深些,根深才能墙牢,几千年的老训。把打墙的黄土过筛备好。土是从坡地择土而挖,要求一把攥成型,松开一抖尽散。墙基出地面后开始起墙板,墙板一般五尺长、一尺宽、一寸厚,两面墙板之间就是墙体,土被送上来,上墙的人先用脚把土蹚平踏实,然后开始用石锥一锥接一锥地不紧不慢地锥,那种石椎也似乎是上墙特制的,是尖鎚顶,两个人或三个人在墙上先是面对面,然后是背对背,最后是互相交叉,锥穴对锥穴,密密麻麻,像农村大娘纳的鞋底,对不能出现空档。墙越打越高,锥打在墙上,必须锥锥狠,锥锥准,锥锥“没腰”,到了墙根相衔处,要椎椎“齐肩”,绝不能含糊。原来我们的老祖宗就讲究百年大计,精心施工。墙板越上越高,人在墙上干活,如同驾船出海,亦如同“螺蛳壳里做道场”。那活累人,不能歇,也没空歇;因为一板墙刚刚打定,下面又把下一板的土扬上来,又重复着上一板墙的动作,人如同机械。那活不但累人,还怕人。上墙容易下墙难,因为你要对人家的后世子孙负责,墙倒屋塌是要下地狱的。上过墙的人皆有共识,上墙比割麦子、挖渠、和泥,脱坯都累。烟瘾大的人都不能干,因为上墙没留抽袋烟的功夫。我也曾试图上墙试试,体会一下八辈祖宗之祖宗的辛苦,但被贫下中农拒绝了,那可不是试一试的事。把我领到一堵被风雨侵蚀的废旧老墙跟前,用铁锨把狠狠地捅上去,脑袋上青筋都暴起,但老墙不倒,只在墙上戳了个窝。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人死墙不倒!别小看这堵老墙,至少有300年历史了,八辈子的祖先都化成灰了,但老墙还在!“三辈子不修房,五辈子不塌墙。”方知为什么千百年农村的土墙没有出现过“豆腐渣墙”。



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7年,感触最深的不是贫下中农的骨头硬,是贫下中农的肩膀硬。我去插队那年,我们队还种甜菜,也是生产队的财源。那年头,生产队没什么东西能卖钱,甜菜卖了就是钱。初见甜菜就像北京“六必居”中的大酱疙瘩,贫下中农教育我,这东西卖到糖厂可以榨糖,年底兑现分红也指望着它。我原来以为甜菜必甜,就削了一个大口吃起来,一咬,一嘴又涩又辣,又麻又苦,贫下中农皆开怀大笑。方知“再教育”有时是反面教育,故意让你撞南墙。刨出来的甜菜堆满一地,全要靠肩膀一担一挑地把它们担回到生产队部,这可是较劲的时候。贫下中农把甜菜在筐里码得像古埃及的金字塔,我试了一下,一憋劲,一担甜菜纹丝不动,足有一百多斤,没有一副铁肩膀怎么能担着在地里走七八里路呢?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相比,肩膀是弱项中的弱项。手可以提,提不在话下;肩不能挑,尤其不能担重行远。刚到村里,挑水就成为难题。尤其是女知识青年。担一担水,仿佛修行;一般都是一路几歇,或几个人换着上阵,有的干脆两人抬。贫下中农教育:荞麦的面,女人的腰。但贫下中农也不会给她们无偿地担水。我们村有的光棍后生,院里有口井,他就在井旁的树上贴出一副对联,“院中一口清泉井,单等姑娘来上门。”横批:找对象。吓得他们队上的女知识青年再也不敢上门担水,不得不舍近求远。这是真人真事。


贫下中农厉害,他们肩膀厉害。一百多斤重的甜菜担子,低头、弯腰、挺胸、站直,担子一忽悠,排着队上路。看着贫下中农挑担,才会相信“一苇渡江”,那么重的担子,忽悠忽悠真是颤颤巍巍,有节奏地跳跃,有起伏地行进。走起来有些像舞步、台步,扭着腰、甩着跨,晃着身子,甚至叼着烟,聊着天。我们跟在后面如同看表演。走了一程,贫下中农不卸挑子休息,而是左手搭在右肩扁担下面,似乎是统一行动,然后一较劲,左手一拉,右手一推,扁担竟然悠悠然地从右肩平稳地滑到左肩上,真是不看不知道,舞蹈的确源于生活。

练就贫下中农铁肩膀需要“童子功”,贫下中农也不是都有“童子功”。村里有一个特殊工种,掏粪工,很像五六十年代北京掏粪工人时传祥,把住在胡同里四合院的厕所掏干净,把粪便背出去。北京的时传祥是背粪,我们农村是担粪挑。那虽然是一件又脏又臭又苦又累的活,但亦是件好活。工分挣得高,不受上下工的约束,独往独来,可不参加农业学大寨,不参加修建大寨田,不参加学习开会;工分高就是工资高,谁也不管,谁也管不着,何乐不为?但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光看那副粪桶,是副大木桶,又厚又大又笨,光空桶恐怕也有三四十斤。足足有三千米远,要求桶满不溢,桶晃不洒。不能像羊群过街一样。看见我们队的担粪人,重载,却悠然自得,胜似闲庭信步,那两步走,真有点像扭秧歌,有时嘴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酸曲,嘴角上叼着湿了半截的香烟。一点没感觉到他肩上有座大山,在痛苦地受罪。我们村的知识青年有当羊倌放羊的,却没有一个去掏粪的,不是那份工作脏和累,从小我们就接受时传祥教育,是肩膀上没有那层老皮,皮薄肉嫩。问了几位贫下中农,他们也异口同声,鼻子受得过,肩膀受不过。肩膀上的功夫是从小练出来的,压出来的,肩上老皮犹如手上的老茧,千锤百炼。举个常见的例子。两位贫下中农担水在路上碰到,或抽烟借火,或顺口说事,那位肩上担着满满一担水的人绝不把担子放在地上,像担着一副空桶那样悠然自得地聊着天,说着事,借着火,抽着烟。



实践又在检验贫下中农的铁肩膀。离我们村十五里远的无畏庄要修飞机场,我们都去那里当民工。在机场边缘小山上可能要修一座观测站,这就需要从山底往山顶搬水泥。那地方我去过,有条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山顶,大概有五十多度的坡,有四五千米,任务是往山上背水泥,背一袋水泥四毛钱,这已经很激动和鼓舞人心了。但几乎没有人能扛过三趟。真金白银不是那么好挣的。


让子弹飞一会儿。背水泥的消息终于传到我们村,我们队的几位正值壮年,在村里夙有肩膀上的老皮厚过两指的铁肩膀,决定独辟蹊径,担着水泥上山,一担就挣8毛钱,甚至信誓旦旦,要一担挑四袋,一担就挣回一块6毛钱,听着就让人眼热心跳。贫下中农说,饭怕吃,账怕算。我认真看过他们的扁担,一水的老榆木扁担,比一般扁担要长出二尺,宽出二寸,木纹中反射出酱褐色的“老光”,那都是热汗养出来的,真像支前的民工队,直取飞机场。


那条上山的小路可谓羊肠小路,本来就是群羊上山踩出来的。一开始,每个人心劲十足,精神焕发,用麻绳捆好,二百斤上肩,所有参加背水泥的民工都倍感惊讶,仿佛开天辟地,风从天外来。悠悠荡荡、扭扭捏捏,像踩着板胡的韵,和着羌鼓的点,五六副担子飘飘然上山,挣他娘的8毛钱。记得当时成为一景观。后来在泰山看见过“挑夫”,但他们的扁担又粗又短,每个人担着挑子仿佛有“三座大山”似的,似乎皆面有痛苦状。我们村的贫下中农不同,好像悠悠然、悻悻然,仿佛秀才中举似的,往山上踱去,想起苏轼“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我们村贫下中农是“肩挑重担轻胜马,谁怕?老婆娃娃等钱花。”结局如何我还真忘了,似乎也是曲终人尽散。那年我回村遇见当年担水泥上山的李在堂,聊天说起此事,他说,也担不行,咱担再沉的没弯过腰,但那是走平地,担满一担上山爬坡还真不行。还真留下一句格言:宁在平地担二百,不向山上挑五十。


五十年后再回村,老屋依稀在,几度夕阳红。再和老贫下中农谈当年接受再教育的四大难题,四大硬活时,真没想到,再一次接受了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出了一道难题,求解。现在村里的知识青年都是自愿跑到城里接受城里人的再教育了,而且是真心诚意想扎根城市。他们认清了一条真理,而且是被实践检验过的真理:城市才是广阔天地,城里才能大有作为,一切都和你们插队时反了,要能找个城里人结婚,那是八辈子修的福气。谁还记得那“四大难题”,“四大硬活”?“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那年正热播《三国演义》。杨慎没有多少人知道,但其“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却唱得家喻户晓。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