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球,圆又圆
文摘
社会
2022-08-18 12:12
北京
1961年在北京朝阳区工人体育馆举行第26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时,我正在北京体育馆直线距离不足三千米的三里屯小学上三年级。庄则栋头一天抱得斯韦斯林杯,仿佛在第二天,全学校似乎人人都热爱上了乒乓球。楼道全部用粉笔画成一块块乒乓球台,只要一下课,同学们便从教室蜂拥而出,就在水泥地打上了,特别认真,特别热闹,特别高兴;排不上队的就对着墙开练。一放学,学校操场上水泥砌的领操台,成为最吃香的乒乓球台,放学的铃声未落,领操台前已然排上一排手握乒乓球拍的“运动员”了,两块砖头上放着一根竹杆,就是网子,一开始上阵,几乎一水的“光板”,大多数同学打乒乓球是从“磕鸡蛋”开始。这一回忆使我想起一张老照片,毛泽东在河北西柏坡穿着一身棉衣,在露天打乒乓球,球桌是两张木桌拼起来的,毛主席打直拍,手握的就是“光板”球拍,那个年头,全国恐怕也没几个人打过乒乓球,毛主席已经舞拍上阵,毛主席够前卫的,他可能是乒乓球落户中国的第一批践行者。“光板”在北京中小学生“称霸”极短,很快就在“光板”上贴上了胶皮。那时候都是自主更生,胶皮是从东四体育用品商店买来的,自己刷胶自己贴,很多同学上课时屁股底下都坐着乒乓球拍,因为新贴的胶皮不结实,需要压实。矛盾越来越尖锐,终于出现为抢台子打架现象,总是高年级欺负低年级的。学校有高招儿。那时候提倡义务劳动,说是列宁号召的,要同学们参加工地的义务劳动,劳动之余,捡工地不要的废破砖,拿回学校砌乒乓球台。那时我们学校周围尽是建筑工地,同学们犹如蚂蚁搬家。一时间热火朝天,捡回来的几乎都是一水的新砖、整砖,八个水泥面的乒乓球台像八卦阵排列在校园四周,乒乓球成为学校的第一运动。随之而来的就是比赛,胜者可以霸台子,其余的人都规规矩矩地排队“打擂”,因为人多台少,排队候阵的队伍一排再排,一长再长,于是比赛规则随之而变,不再用21球制,而是11个球论输赢。三里屯小学的小学生太有智慧了,比世界上乒乓球协会改十一分制整整提前了50年,那还不算,又改革为四零、五一、二六制,即如果轮你上擂台,你被打一个4:0,那就下台,只打四个球,没资格再继续比赛,交马只一回合就被斩于马下;五一、二六皆如此,如果比分是5:1,亦被轰下擂台;如果是6:2也不必再挥拍,已被斩于阵前。几十年后,我看到世乒球转播,曾看到一局双方的比分是11:0,我曾感慨,那种比赛完全失去了悬念,已经不是“战斗”而是杀戮,应该尽早结束,还不如三里屯小学的“土规则”合理,4:0,、5:1、6:2,很可能再过若干年,这套小学生的娃娃规则会搬上国际比赛,中国的娃娃们有智慧。不是从娃娃抓起,是看娃娃们做起。每次打球都打得热火朝天,杀得难分难解。从放学打到天黑,星期天从早晨打到看不见,每个人都兴致勃勃,欲罢不能。先是班里组里比赛,班与班比赛,直至全校大比赛,乒乓球没有成为国球之前已成为校球。我们的装备也大幅度地提高,“光板”早已成为历史,单板胶皮也如子夜的寒星,几乎一水装备了“卫星”球拍,其商标为椭圆形轨道上的一颗卫星,一时“洛阳纸贵”,在东四体育用品商店曾一度限购登记。那时候,什么能比过乒乓球热?比赛一场连着一场,先是校内赛,继而校与校比赛,从单打到团体,从淘汰赛到对抗赛。乒乓球文化也兴旺起来。那时候至少在我们三里屯小学、白家庄小学、东大桥小学等都流传着一首26届乒乓球的歌谣,被称之为“乒乓球战歌”,小时候的歌谣,至今铭记如初:“乒乓球,圆又圆,中国出了个容国团;容国团,有了病,中国出了个庄则栋;庄则栋,可真横,打得西多直发愣,打星野抽荻村,二十六届当冠军。”西多是匈牙利选手,曾九次获得世乒赛冠军,也是乒乓球运动员中最胖的,有二百多斤。获村和星野都是日本选手,都是世界冠军,是狐弦球的刨始者。我们的乒乓球水平,很快由“磕鸡蛋”“端盘子”发展到左推右攻,学会拉弧弦球。什么是“人民战争”?什么是“战争之伟力”?乒乓球就是。乒乓球不但家喻户晓,而且几乎是人人动手。毛主席也下场,这次他不再是“光板”了,而是横握“红双喜”球拍,我们俗称“耍大刀”。那时候乒乓球真热,全中国似乎只有乒乓球。我们也征战正忙,赛事连连。我们不但和小学比赛,还和八十中、女四中、一零九中打比赛,虽然胜少败多,但我们却愈战愈勇。球技也急速提高,常常出其不意,斩其于阵前。后来把我们集中起来,受训于北京工人体育场,方知北京工人体育场从第十二看台到二十二看台下面全是训练场馆,我们一周三个下午受训于二十一看台下的乒乓球训练馆,一切设备都是极正规的,教练要求每人先练“两盆”,挺郁闷,“两盆”是什么?原来是装得满满的两洗脸盆乒乓球。让我们大开眼界。原来我们在学校水泥台上打乒乓球时,如果球被打瘪了,心疼之余要用球拍小心翼翼地压,一点一点地“赶”,直把把瘪下去的坑“赶”平;如果瘪坑太大了,就找开水泡,乒乓球会被鼓起来,再接着打;如果乒乓球被打得出现一条小裂口,往往会拿一细条胶布贴上,实在舍不得丢,真把乒乓球看成心肝宝贝。再看如今的训练,一盆盆白花花耀人眼的“红双喜”乒乓球,什么水银泄地?什么月光如银?都不如一地乒乓球。练完挡板前满满铺了一地的乒乓球,是用条帚扫,用簸箕撮;真是鸟枪换炮,感觉真是“漫卷诗书喜欲狂”。谁能料到有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革命”,不沉的乒乓球也沉入水中。“一阵风雷惊世界,满街红绿走旌旗。”但乒乓球也不会永沉,仅仅到了1967年底,不沉的乒乓球又漂浮上来了,随着大院文化的兴起,乒乓球有圆又圆了。我有幸参加过一次大院和一些院校红卫兵组织的乒乓球对抗赛。在朝阳区女四中,人声鼎沸,“气势汹汹”,因为有的学校把红卫兵的旗帜绑在自行车后面,在操场一圈一圈骑着展示,倒也热闹,具有时代特色。关键是运动员,一个个挺胸昂首,带点龙虎步。但球打得真好,一上阵就能看出来皆“行伍出身”,都受过专业训练,皆校队或体校的主力队员,有人指指点点,说谁谁是北京青年队的,某某是国训重点班的。女四中大礼堂人挤得满满的,连窗户上都挤满了人,打得难分难解,杀得人仰马翻。喝彩声、欢呼声、口哨声不断,十几张球台,光发球就能看得人眼花缭乱,那时的“新技术”“雷人技巧”已尽显其中,有“蹲立式发球”“反手立式发球”“砍式发球”“抽式发球”,五花八门,怪球连连;“冷兵器”也开始“热”起来,“耍大刀”练的是两面快攻,西多式的两面死守,只守不攻已成为“过去式”;“大刀”左右开弓,凶猛异常。没想到在那场革命中,乒乓球竟然会逆势而上,真乃“人民战争”。把那一代人的乒乓球缘真正拔了根的是上山下乡,那似乎只是一场梦。1982年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新华社山西分社作记者,借住在山西日用化学研究所的宿舍里,偶尔得知同楼的邻居是北京毕业的大学生,在山西体工大队当医生,老乡见老乡,一来二去就熟悉了。有一天聊天,聊到“乒乓球圆又圆”,她一席话让我大吃一惊。她说,你不就是打小崇拜庄则栋吗?我明儿个就让你见到他,叫老庄脸对脸地和你聊。这也太神话了吧?她说明天,不,什么时间都可以,去单位找我!我每天骑自行车上班都要路过她工作的体工大队,但我半信半疑。有一天中午,正路过体工大队,突然想起去见庄则栋的事了,一拐把,就进了体工大队,直接骑车到了医务室。她姓孙,孙大夫正闲得无聊,见我只呼一句:早来五分钟,老庄正在此!我更半信半疑了,谁知她毫不在意,说我去喊老庄,甩门就走了。让人有点接受不了,一转身,真是庄则栋来了,大肥裤衩,不太白净的老头领背心,平头,手里一把芭蕉扇;脸还是那张脸,眼还是那双眼,真是庄则栋!原来神人走下神坛就是凡人。我也厉害,一句话把庄则栋“拿下”,就是脱口朗声“乒乓球圆又圆,中国出了个荣国团,荣国团有了病,中国出了个庄则栋,庄则栋可真横,打得西多真发愣,打星野抽荻村,26届当冠军!”聊得不亦乐乎!我问庄则栋,为什么那时候都用小老虎形容你?庄则栋笑着说,老虎百兽之王,你是冠军理应为“王”,人家说小老虎,是说咱还小还嫩还不是“王”,还得努力!庄则栋不但身上有“武艺”,肚里还有学问。孙大夫提议让老庄教我两手,我们又一起来到训练馆,真的和庄则栋上了一次阵,因为多年生疏,又加上真的很紧张,发挥也不好;庄则栋说看得出你经过专业训练,很有基础,多练,熟能生巧,常来玩玩就熟了。因为他还有课,我就告辞了,蹬自行车都是两脚生风。那时候刚当记者,正忙着下乡跑采访,回来后,想起再去找庄则栋,没想到孙大夫很对我说,别和老庄见了,他来山西有规定,不能会见记者,看我不太理解,孙大夫又悄悄对我说,别让老庄为难了。如今又想起往事,屈指算来,三十八年过去,己然杏花落满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