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那些苇子坑

文摘   2023-10-04 08:56   北京  
那时北京九门皇城还都在,北京城外有一道特殊“风景线”,紧贴着北京城,有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苇子坑,老北京人也叫它“窑坑”。不知道从哪年哪月,“窑坑”里积满了水,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碧水涟漪的池塘湖泊;又不知道从哪年哪月,“窑坑”四周生长出一片又一片,望也望不到边的芦苇。那“窑坑”有多大?大的比颐和园中的昆明湖还大。现在国贸大厦那一大片一眼看不到头的高楼大厦,当年就叫“大北窑”,是一个套一个的巨大窑坑。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水世界,芦苇世界。当年在全国农业展览馆后边是一片四坑连眼的大窑坑,据说水面面积比北海加上后海还大。芦苇也长得格外茂盛,一直长到南下亮马桥、麦子店,东到六里屯、八里庄,那芦苇才叫无边无际,铺天盖地。因为紧挨着全国农业展览馆,这片窑坑就有了“官名”,被称为“农展馆后湖”,从农展馆后湖一直到通州,大小窑坑几乎随处可见。夏天,芦苇长得比人都高,风吹过此起彼伏,甚是壮观;凉风从水面掠过,好不清爽。水鸟也多,呼朋引伴,擦着芦苇飞过的白鹭,会得意地发出长鸣。真有一派江南水乡的韵味。朔风一起,西伯利亚的寒流一来,窑坑又冻得像一面面水晶镜,那一坑一塘的芦花,雪白雪白的,大雪纷飞下的苇子坑,别有一番风情。



北京皇城外的窑坑历史有多长?始于哪朝哪代?几乎没有人能说清。但有一个史实可以证明,北京何时作的皇都,窑坑至少是从那个时代开始的。元代北京,做为新定的都城大都,首要的就是建都,建成一个强大的大元帝国首都,时不我待,于是大兴土木,夜以继日,一砖一瓦都是就地取材,挖土烧砖;新建一个帝都,需要新建多少房舍宫殿?需要多少砖瓦,就要挖多大多深的窑坑;一个朝代结束了,新的王朝又开始建国建都,又开始建宫建殿,建房建府,元朝的窑坑、明朝的窑坑、清朝的窑坑,世世代代繁衍不止;新朝新气象,新官新高堂,新人起新房,数不清的高宅大院,说不完的新科状元,楼相接,房相连。“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于是取土不止,挖坑不止,烧砖不止,建房不止;五百年过去了,窑坑里积满了水,那是雨水天水,五百年谁能记起下过多少场雨,发过多少次大水?又过去了五百年,窑坑变成了苇子坑,那些苇子坑带来多少生命?带来多少生机?那些窑坑、苇子坑可谓阅尽皇城沉浮,阅尽人间冷暖。有窑坑就有砖窑,北京四城外砖窑星罗棋布,有元代的窑,也有明朝、清朝的窑,保留下来个个都是文物。可惜被扒了不少,到日本人占领北平以后,认为那些旧窑、破窑、老窑是抗日游击队藏身和打伏击的地方,也是城防的盲区,在日本鬼子“清乡”中,强迫老百姓彻底推平。



又过了五十年,北京城四郊建的带湖带水的公园,几乎都是依靠当年残存下来的苇子坑建的,像朝阳公园、团结湖公园等等。苇子坑也有热闹的时候,每年端午节前半个月,北京城里的人都会三五成群地跑到苇子坑来劈粽叶,人多的时候,就像赶海放羊,那时候苇子坑归了人民公社,公社派人拦都拦不住。被剥夺了苇叶的苇子,孤零零地直直地杵在那儿,显得异常可怜。但没用几天,再去苇子坑看时,又绿绿葱葱,亭亭玉立了。苇子的生命力可谓强矣,据说只要有水的地湿,芦苇就能自我繁殖,三年蹿出三亩园,什么植物也竞争不过芦苇。




六十年闹饥荒时,无论城里人、乡下人,又都想起了那些苇子坑,先是钓鱼的、淘鱼的、撒网捉鱼的、下坑摸鱼的、钓青蛙、网水蝎子、捉水蛇、摸螺蛳、掏王八;再后来掐芦苇苗的,割芦杆白的,直到吃芦苇嫩叶,刨芦根吃的,几乎每个苇子坑周围都有一圈又一圈饿红眼的饥民。有的人干脆把苇子坑中野生的浮萍捞回家拌点棒子面蒸熟了当饭吃,那两年的苇子坑也像遭了大灾,可也真救了不少人的难。




1963年8月,北京那场大雨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仿佛在一夜之间,苇子坑坑坑都溢出水来,宿舍楼的一楼都淹了,楼道里堵满了沙袋,人们被集中到四楼,站在楼顶向苇子坑方向一看,竟然如观海,一望无际的大水,浩浩荡荡,横无际涯,两米多高的芦苇,高的地方能露出水面一片绿芽芽,像刚返青的冬小麦,那真是“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芦苇不怕水,但那年大水过后,芦苇都倒伏着,窑坑的水都是浑的,一年也没缓过劲来。


苇子坑是我们这帮中小学生的乐园,暑假几乎天天泡在苇子坑里,天天游泳,又玩又闹,晒得都像印度人。有人游泳时曾看见大如雨伞的老鳖,在芦苇荡里不紧不慢地游着,老人们常说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我们推测那该是个见过忽必烈的元代大王八。




到了冬天,苇子坑也有无穷的乐趣。结了冰的苇子坑是个欢乐的世界。做冰车、冰鞋是当务之急。冰车就是在一块钉起来的木板下面装上两根钢筋,再找两根钢筋作撑子,坐在上面,使劲一撑,冰车就在冰上飞快地滑起来,互相追逐,互相打闹,玩“官兵捉贼”、“逼上梁山”,玩到天黑都不愿回家。如果谁背出一双“黑龙”牌的冰鞋,立即就有人排上队,一个人滑累了,第二个人上,一直滑倒天黑也舍不得撤;鞋主回家,冰鞋不能带走,滑夜场,那年月的冬天月光格外好,亮得跟黎明时的太阳一样,接班滑夜场的往往一直滑到半夜。苇子坑前也常常掐架,有时候从水里打到岸上,从岸上又打到芦苇荡里。打群架往往是大院的孩子和农村的孩子打,大院的孩子多,成群结队,嗷嗷大叫;农村的孩子单兵作战能力强,擅长揪住一个死里打,不见点血就不放手。后来大院的孩子再来苇子坑玩,往往带着大院里配的消防用的消防钩,大铁锹什么的,有的孩子还曾经扛着他爹珍藏的日本战刀;农村的孩子都提着铁铣、铁锄、大棍,但“武器”越多,越打不起来,互相镇着,各占一个窑坑,各玩各的。为了怕落单受欺负,大院的孩子往往结队而归,常常揪片大向日葵叶顶在头上,齐声高唱:打靶归来。农村的孩子也厉害,也有模有样地扛着“武器”,唱着“公社是棵向阳花”,昂头挺胸,踏歌而去。




紧跟着文化大革命就来了,那可能是苇子坑最辉煌、最红火的时期。因为毛主席1966年7月16日横渡长江,又发出:到大江大河去锻炼。那些大窑坑立即鼎沸了,尤其像农展馆后湖那样大的窑坑,简直就成了“曙光初照练兵场”。


最先来的是解放军,解放军都是集体整装而来,不愧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那精气神,不由得围在苇子坑边上看热闹的我们提气长精神。解放军四路纵队,几百人一个姿势,一个标准,一个动作,连口型都一样,几百人一起张开大嘴放开喉咙高唱:“解放军是个革命大学校,毛泽东思想红旗举得高,战斗队、工作队、宣传队......”,那个时代这些革命歌曲我们都会唱,一起跟着解放军也扯开喉咙大唱,看到解放军在苇子坑边踏步,我们都鼓起掌来。震得苇子叶都沙沙地响,连苇子坑边上垂柳枝上的蝉也似乎吓得不敢再鼓噪了。解放军训练的程序都是一样的,到了苇子坑后,列队、整队、报数,然后由一个当官的训话,阵前动员,带领大家呼口号:备战备荒为人民!要准备打仗!等等。最后一声令下卷袖子!全体战士都纷纷把袖子卷过胳膊肘;又一声令下卷裤子!全体战士又都纷纷把裤腿卷到大腿根;又一声令下整理枪械!全体战士又都纷纷把枪背在背上,把水壶背好,把武装带扎紧;最后又高喊一声系鞋带!全体战士不管鞋带松没松一律解开重新系上。我们看了觉得挺有意思,木偶似的。当官的一声令下,战士们四人一排开始武装泅渡。



 要说游泳声势浩大还是红卫兵厉害,那真叫三军未动舆论先行。游泳的人马未到,插满红卫兵旗子的广播车早早地就开过来了,连苇子坑边的柳树上都安上了大喇叭。先是播送毛主席语录,最后所有的大喇叭一起高音播放:“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大风浪里练红心,毛泽东思想来武装,横扫一切害人虫……”自打有了苇子坑可能就从来没有这么红火热闹过,苇子坑边上红旗招展。


紧跟着大部队开到,红卫兵开始往苇子坑里放浮标,一个字足有一人高,鲜红鲜红的看起来分外妖娆。标语倒没什么太新鲜的,只有一回有一排浮标我们看不太懂,叫“经风面雨见世”,猜了好半天才弄明白,浮标放错位置了,应该是“经风雨见世面”。于是围观的孩子们一起呐喊起哄:“不是经风面,是炸酱面!打卤面!”




忙完这些红卫兵就排成方队,伸胳膊踢腿地做广播操活动身体,高声朗诵毛主席语录,每个人都十分严肃认真,一脸的庄严肃穆,神圣得仿佛走上了神坛,最后高喊着口号,像冲锋陷阵的士兵高喊着口号冲进苇子坑。


也发生过淹死的人的事。那是一名女红卫兵,她静静地躺在草地上,那张年轻的脸苍白得像纸、像雪、像瓷器,双唇白得没有一丝一点的血色。她的战友们用当时最流行的方式祭奠她,背诵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语录,那些声音确实充满着感情:“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大多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




渐渐地风凉水冷了,芦苇叶飘黄了,变脆了;芦花飘白了,飞絮了,苇子坑又沉寂了。清清的水面凝结成银光闪闪的冰镜,我们也要去山西农村插队了,那些日子苦闷得很,几个要去山西插队的同学不知不觉就来到农展馆后湖,偌大的冰面上一个人也没有,冷冷清清,天寒地冻,寒风把枯黄的芦苇拦腰吹倒,一股股小旋风把焦黄的苇子叶卷到半天空。不知谁说了一句,山西有苇子坑吗?引来一阵长长的沉默。看着这片苇子坑,它们曾经给了我们多少欢乐,也曾经给了我们多少生活和知识。它们都为元、明、清帝国的兴盛繁荣出过力,也都目睹了“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站久了,一股股冷空气从脚下升起,我们缓缓地向岸边走去,相约等插队回来,再来苇子坑游泳,再来苇子坑滑冰......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