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难忘的工厂 一辈子难忘的师傅

文摘   2022-03-17 15:49  
人生的转折有时候会是轰轰烈烈的,有时候又几乎是无声无息的。

1974年冬,我洒泪告别了养育教育过我七年的横山村和曾经朝夕相处的乡亲们,坐上给我拉行李的毛驴车,一路向南,向定襄县城而去。放眼望去,寒冬笼罩下的田野,仿佛是一幅刚刚收笔的油画。终于看见滹沱河了。七年前,我第一次从滹沱河南岸跨过滹沱河,一河之隔,我已然变成横山村农民了,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七年后的这一天,我再从滹沱河的北岸跨到南岸,竟然一下子变成了工人阶级了,那个时代的最强音是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站在滹沱河边上,扪心自问: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变化?是哲学理念的变化?还是化学原素的变化?望着和我对眼相视的灰毛驴,突然唱起:“灰毛驴驴上山,灰毛驴驴下,一辈子也没有坐过好车马……”


灰毛驴驴把我送到了定襄县色织厂,那竟是我一辈子难忘的工厂。

从农民变成工人的第一感觉是什么?有这种经历的人各有各的说法。我的第一感觉是洗澡。当我平展展地浸泡在色织厂职工澡堂不冷不热的温水中时,才真正有了工人的感觉,色织厂给我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洗澡,让我刻骨铭心。

插队七年,夏天在横山村大井里、大渠里、井沿上洗过澡,但从来没在冬天洗过澡,没在澡堂里洗过澡。那时候回北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呼家楼澡堂洗澡,痛痛快快地洗,“脱胎换骨”地洗,才感觉到北京到底是人家北京。而如今四平八稳地躺在色织厂的职工澡堂的清水里,那舒服、那滋润、那享受、那感觉,方知工农差距原来就在洗澡上。定襄色织厂的办公楼粗糙简陋,北京人称之“筒子楼”,其后便是让人回味无穷的职工食堂,五十多年过去了,至今仍然难忘,当年进食堂犹如进“天堂”,千层饼、打卤面、炒茄子、小炒肉,整个定襄县绝无寻处,现在想起来仍感到口生香津。 “钱来伸手”,到月签字拿工资;“饭来张口”到点拿着饭盆进食堂。我和同一宿舍的另一位北京知青王立生探讨过什么是社会主义?“钱来伸手,饭来张口。”就是社会主义!


那年定襄色织厂从全县一共招了29名北京插队知识青年,那可能是色织厂历次招工中招的文化程度最高,年龄最大的一批徒工,像申炳珊、范正祥等都是老高三毕业班的高才生,一只脚已经踏进大学的校门,现在招工进了色织厂,给色织厂的职工队伍增加了新的因素。

因为是学徒,所以车间为每个人配备了师傅。我当时分配在织布车间乙班,那天班长贾金生把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师傅叫到办公室,对我说这就是你师傅,叫秦书莲,织二六元贡呢的。

秦师傅一脸沧桑,虽然一口天津话,但我判断他不是天津人。既然拜师,难道一点仪式都没有?我问贾班长,贾班长个不高,挺粗壮,五十多岁,天津话说得更纯正、更劲斗。我对贾班长一开始没点好印象,他一翻眼,用天津话说:“咱这儿又不是农村,搞什么仪式?是拜师傅,又不是拜江湖!”“秀才”遇见贾班长,有理说不清。我和贾班长相处了将近1500个日日夜夜,越来越感到,这位老工人师傅光明磊落,任劳任怨、心直口快,敢负责、敢担当,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几乎具备了老工人所有的优秀品质,就是文化程度差一点,有时候会闹出笑话。有一次开班后学习会,他问我蝴蝶梦的作者是谁?我愣了一下,确实不知道,他急得一脑袋热汗,因为车间的领导也跟班一块参加学习。贾班长气得说,白在领导面前表扬你了,连蝴蝶梦都不知道,毛主席还教导我们,不看三遍蝴蝶梦,没有发言权。我终于闹明白了,贾师傅说的蝴蝶梦是《红楼梦》。贾班长大笑,说谁知道是红蝴蝶还是黄蝴蝶,是飞到楼上还是飞到树上?反正毛主席说过。


没进过色织厂织布车间的人,不知道织布车间有多厉害?一推开车间大门,掀开厚厚的保温保湿的棉门帘,一股声浪扑面而来,轰轰之声,震耳欲聋,全车间128台织布机,至少240个织梭被强力撞击运转发出的轰鸣之声,至少有80分贝。织布车间有两大“奇迹”:之一既使外面冰天雪地,室内温暖如春,恒温恒湿,无风无雨,无寒无暑,一色的夏装,也俏逸,也健美;之二人与人要交谈,要脸对脸,嘴对耳,用俯首贴耳形容再恰当不过;话不是说出来,而是吼出来,喊出来。那真是一个“轰轰烈烈”的世界,都言世外桃源,如何幽静雅致,色织厂织布车间也是一方世外桃源,却是那么喧然热闹,风景这边也好。

色织厂织布车间一共有24台元贡呢织机,什么是元贡呢?那是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天津纺织行业中的术语,就是平纹呢子,六十年代北京盛行过的懒汉鞋,鞋面就是用这种元贡呢做的,那些织布机也都是“老师傅”了,估计见过天津租界的“洋大人”。我曾经总结过中国工人阶级有两大推闸把的工人,一个是石油工人,王进喜手握石油钻机闸把;一个就是色织厂的织布工人,手握织机闸把。秦师傅看四台元贡呢织机,像母鸡伺侯小鸡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机前机后转悠,术语叫“巡视”。秦师傅教徒弟几乎一言不发,全靠示意;他家养猫,他说大猫教小猫说过一句话吗?小猫什么没学会?


秦师傅在织机行中来回走是十分有讲究的。迈的步,步步是方步,步步是台步,走得端正,不急不躁;四台织机占地面积大约有20多平方米,秦师傅哪一步要踩在哪儿似乎都有定式。走到织机前,眼睛要查看布面;走到织机后,眼睛要查看经线;走到织机侧,要查看织机综片的起落;步步有讲究。

织布车间的师傅们以前也都带过徒弟,但我们这批高龄高知徒弟都是被“再教育”七年的“老三届”,很快就上手了,很快就“独立”了。秦师傅的“台步”也就迈得更匀了,那时候色织厂搞生产的氛围真够浓的,仿佛所有人皆不闻窗外事,只求多织布,织合格无疵点的布。记得车间主任让我抽空帮助车间办公室的韩师傅搞搞宣传,给大家鼓鼓劲,那标语口号现在仿佛还在眼前。我们把口号用斗大的墨字刷起,张挂在织布车间一进门。“时间过半,任务过半,七一把礼献!”“早班大干!中班大干!夜班拼命干!”社会上批判“右倾翻案风”搞得一些企业乱得不得不停工,我们织布车间技术比武、“技术练兵”、“树技术标兵”,正搞得热火朝天。我开的四台织布机,一个班曾织过73米元贡呢,理论上一台织机一个班8小时能织16米元贡呢,我是让那些比秦师傅年龄还大的“东洋”老设备焕发了革命的青春。后来我获得车间的头等奖,是一个银光闪闪的钢精锅,这只锅也是我和我爱人刘军8年后结婚的“见证人”。因为她也是色织厂织布车间档车工,没有那轰轰烈烈的技术竞赛、技术交流、技术比武,谁给我们搭建恋爱的平台?九十年代末,我和刘军专程赶回色织厂,又回到织布车间,又回到织机车位,感慨当年那火热的岁月,那青春的激情,不禁让人心潮澎湃,都说岁月如烟,我们感到青春如磬……


我来色织厂之前,不知为何称色织,当中学生时去过北京国绵一厂,一色的纺织女工,一色的宽幅白布,既不轰隆,也不潮湿,一个女工要负责几十台织布机,青岛织布女工因此创造出“郝建秀操作法”。色织说到底是织出来就是着色的布,它的经线、纬线都是按设计染好颜色,像我织的元贡呢,经线纬线都是黑色的,术语称其为“青头”。织布就是把纬线织到经线中,纬经相交形成布。在农村时,那是“广阔天地”,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色织厂上了班才感到,那是“方寸天地”,面朝布面背朝灯。各有千秋。

秦师傅是位“老枪”,拜师的第一天我就知道,看他焦黄的中食两指,一日非十支以上薰不成那样。每当织机开顺了,会有个师傅按程序来替换他一下,秦师傅便急如星火,快步去厕所,因为车间绝不能抽烟,我跟进去方懂得岂止学校、影剧院、街头巷尾的公共厕所有厕所文化,工厂也有厕所文化,师傅们扎堆到厕所不唯为“上”,更主要的是抽、聊,有滋有味地抽着香烟,有声有色地海阔天空。那纯真的津腔津调,实在有乐,我真爱听,觉得是一种语言享受。再有一个师傅们再有一个乐园是接班前的班组办公室,师傅们都会提前十五到二十多分钟进车间,但没有一位老师傅会早早跑到车位前,而是在办公室抽着烟,喝着茶,聊大天,天南海北,信马由缰;有时候抬起杠来也是面红耳赤,寸步不让。


有一天在班前会上,秦师傅和班上的焦师傅等几位师傅抬起杠来,都认为自己掌握着真理。原来这些天津师傅几乎个个都是“戏迷”,无论在天津还是在定襄,真心喜欢京剧,一群“票友”,到点准听“话匣子”。秦师傅认为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是武小生,焦师傅他们认为是武老生。秦师傅人少势寡,且也不在理上,渐渐败下阵来,但仍气冲斗牛,而焦师傅几位也不依不饶,咄咄逼人。“戏迷”闹起来犹如两军对阵。我得帮帮秦师傅。我讲扮杨子荣的是童祥苓,童老板就是天津卫人。一句再无吵闹。因为在“票友”中称“老板”是行话,至少懂戏。师傅们都看着我这个小徒弟。我讲须生中的文武兼行,唱念做打,文武兼备,一直扯到上班。贾班长高兴得哈哈大笑,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还是人家师徒啊!从那以后,秦师傅沏茶,总是把头茶从他大茶缸里倒到我茶缸里。我那时候刚从农村出来,不懂喝茶,只喝白水。后来贾班长让我在班前会上讲讲京戏的“花脸”,他也是“戏迷”、“票友”,尤其喜爱“花脸”。记得我侃过《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唱腔“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讲了“铜锤花脸”和“架子花脸”的区别,着实让贾班长和师傅们好生夸赞了一番,给秦师傅脸上增了光。

定襄色织是1966年从天津搬来支援三线建设的工厂,那个历史时期曾有“十万职工上太行”一说,从北京、天津等大城市搬迁到山西的企业多达数百家。当年色织厂的职工是清一水的天津师傅,工厂里的所有规章、规制、机制、体制原封不动地套用天津色织五厂,只是换了块牌子,换了个隶属关系。


定襄色织厂织布车间是三班倒,24小时转,工人们有句极生动形象的话叫“早班得玩,中班得睡,夜班受罪。”早班是早上六点上班下午二点下班,之后时间归己;中班是下午二点接班夜里十点下班,一个上午时间归你;夜班是夜里十点上,一直要熬到第二天早晨六点,概括为得玩、得睡、受罪,真有高人,总结得千真万确。但“得玩”有什么可玩的呢?天津的师傅们有乐,那就是捉鱼。我没有统计过天津师傅中有多少张网,但普及率相当高,秦师傅就有一张,平时在班中就经常扎堆讨论鱼情,研究水情,规划路程。我见过他们打的鱼,坦率地说,很少见半斤以上的鱼,几乎统统是“麦穗”“柳叶”皆鱼子鱼孙,累一天,回来的兴头犹如中状元归来,不是一人高兴而是全家幸福,丝毫未有倦意,哼着“西皮流水”在水龙头下收拾“战利品”,天津人讲究吃“熬鱼”,不是天津人体会不到高元培说的相声《钓鱼》有多厚的文化积淀。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见在车间办公室负责会计、统计的尹师傅办公桌上放着一台比英文打字机大一些挺神秘的“家伙”,原来竟是一台手摇计算机,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我第一次看见计算机。但尹师傅不让我动,那可能也是车间的“宝贝”。但偶然一件小事,让我试了试那台手摇计算机,兴奋得我无可无不可,那天尹师傅正在为几道数学题愁得无可奈何,原来是厂里一位领导在定襄中学上学的孩子的预测题,我凑上去看了看,是一道三角函数和一道对数的数学题,我虽然是六六届初中毕业,但在横山插队时,我们横山村里竟有一所高中,不设初中;也是在一次偶然的情况下,我结识了横山高中的张老师,他是教高中数学的老师,他爱人也是老师,在定襄县河边中学教书,他一个人生活在横山中学。和我极聊得来,有时能聊到“不知东方之既白” 。他虽然是数学老师,但却有很深的中国古典文化的底子,读过很多书。那时村里的知青走得差不多了,我们队就剩我一个了,苦闷之中尤其爱和张老师谈历史、谈文学;也谈成长,谈爱好。有时候正赶上他要去上课,我就“蹭听”他的数学课。我本来数学底子就非常好,初三时就自学过一些高中的课程,越听越上瘾,干脆在张老师的指导下,自学高中数学和解析几何、三角函数,那时候是苦闷之极,无聊之极,真没想到,真没白学,1978年参加高考时,我数学高考成绩全忻州地区排行前五,让我受益终生。有这个基础,我就把那几道数学题做了,尹师傅半信半疑,更多的是以为我蒙他,因为他的确不会,看不太懂。后来他对我刮目相看,估计那几道数学题都做对了。不知那台手摇计算机后来的去向,它也是色织厂历史的“文物”,我估计当时在整个忻州地区手摇计算机也不多,我输进去爱因斯坦最著名的核变公式,E=mc2,把光速的平方输进去,尹师傅一摇,哗啦啦一阵响动,结果就出来了,真神奇。更神奇的连锁反应还在其后。



首先是车间阎主任让我在星期日去他家。阎主任长得像“架子花脸”,去他家让我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他夫人瘦小苗条精干,一副“刀马旦”的作派。请我吃饭?我怕“张冠李戴”,上桌容易下桌难,忐忑不安,有种冒名顶替的感觉。阎主任一脸深笑,一个劲让酒让菜;我终于搞明白了,原来是想请我给他孩子作数学辅导老师,和孩子见了面,询问了孩子的情况,翻阅了一下他的试卷作业。我心里一百个踏实,真的如“左手托泰山,右手抱婴儿” 。突然想起贾班长曾喝斥我的话:“你以为是农村呢?还拜江湖?”原来这是“拜师宴”,这才正式开吃,记得那天晚上把阎主任喝高了,没想到临出门,还让我带上一饭盒天津风味的“熬鱼”。乐不乐兮在其中。那盒“熬鱼”,我和王立生好好喝了两顿。以后我的名气似乎大起来,厂里的安志友请我去,还有其它车间的师傅,厂政治部王家善师傅曾经和我在“豆罗五七干校”同吃、同住、同学习三个月,他也来找我,说有个我不认识的师傅想让我帮助他女儿补补数学和英文,我和老王开玩笑说,数学没问题,英语可是开新课,拜师就得拜两道,但可以保证咱的英语口语绝没有一丁点山西味、天津腔。后来高考,我的英语成绩虽然只考了28分,但在定襄县排第二,定襄中学的英语老师叫温晋根考第一。为此那位家长还专门请我和王师傅吃了一顿天津菜,喝了一顿直沽高梁酒。后来秦师傅也请我去他家喝“拜师酒”,我怎么敢喝师傅儿子的拜师酒?台面也压不住,就把贾金生贾班长请来,这才开喝。终于把贾师傅喝成《盗御马》中的窦尔敦,秦师傅也成了《打登州》中的秦叔宝。师娘让我带一大饭盒菜回去,我说什么也不带,吃上师傅的,再拿上师傅的,此理何在?师傅到底是师傅,第二天上班,又把菜带到车间。

1978921日,我正在车间里忙着干活,贾班长兴奋地从后面捶了我一拳,回头一看,贾班长像喝了半斤“高粱白”,兴奋得又喊又叫。


走进车间办公室方知,我考上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到了,谁能相信,从那时那刻,车间里几乎所有的老师傅通通改口,不再叫我秦师父的徒弟,而是一口的崔老师,车间里正在休息的老师傅们都怀着一种羡慕、敬佩的目光看着我,让我一时难以适应。

车间闫主任告诉我,我的这封南开大学入取通知书,在我看到之前至少有二三百人传看过。闫主任用天津方言幽默地说,你看看,这上面的指纹摞起来足有二寸厚! 

闫主任对我说,这份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预定借阅的就有十几位师傅了,他们想让他们的孩子沾沾灵气,受受教育。师傅们的共同心声是,我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孩子能回天津。去南开大学读书他们不敢想,但谁不望子成龙?

秦师傅在家里给我送行时,他那两间平房挤得满满的,我亲眼看见,家长们是那么一往情深地把南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双手捧着,递给孩子,让他们好好看看,说全家变骡子变马都不怕,只要你也能拿回这么张“圣旨”。我激动得心头直发热。

走进南开大学大门,我一气买了印有南开大学四个字的信封二百个,印有南开大学的信纸四本,买了20块钱的邮票,几乎花光了我所有的“储备”。因为我答应过厂里的师傅们,要把南开大学的教育,送给他们正在上初、高中的孩子们。我给秦师傅的儿子写道:“天堂的大门上只有四个大字:南开大学。”现在看可能有些荒唐可笑,但当时的确倍感神圣,秦师傅回信说,他儿子怎么怎么受感动,他老婆感动得拉着他儿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四年的工厂生活就那么戛然而止,从河边经由定襄开往太原的列车一声长鸣,缓缓起动,我忙着和来相送的师傅、师兄弟们挥手告别,往北眺望,那就是色织厂,但觉得两行热泪缓缓流过双颊,那些往事就是人生啊……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