淘井记

文摘   2024-06-29 17:31   北京  


在农村插队时,赶上生产队淘井,方知岂止“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原来井水不腐,也要淘而不蠹。

直到我到农村插队才知道水井还分“苦井”和“甜井”,苦井里的水,打上来是苦水,不能喝;甜井里的水打上来就能饮用做饭。两眼水井不过几十米,一口井里的水苦涩涩的,另一口井里的水却甜滋滋的,我一直没明白,难道在井下流动的地下水“老死不相往来”?后来到雁北朔县,爬过一次北岳恒山,在恒山山腰处有一座大庙,庙门前有两口“兄弟井”,井口挨着井口,相距不过五尺,但却一口是苦井,一口是甜井;从苦井里打上一桶水,喝上一口,果然微微有股淡淡的苦涩味;甜井里打上来的水真的清凉甜淡,入口入心。请教老僧,他让我伸出手,然后徐徐道来:五指之近,尽在须臾,却长短不一,各有所用。一指苦井,只有苦修苦行,方能苦尽甜来;再指甜井,甜中亦分清甜、甘甜,修行无止境,一步一重天。老僧好修行,讲得深奥了。

我们村九队当年安置了九名北京女知青,离她们住处比较近的是口苦水井,稍远一点的是口甜水井,但这口甜水井是在人家的院子里,挑水须入院。院子不大,一畦畦翠绿翠绿的蔬菜,说明甜水井的水不但养人也养菜。主人叫二林旺,用现在话讲叫“大龄单身狗”,村里人直言叫“光棍”。二林旺打光棍的一个原因是因为他有返祖现象,通俗地讲就是汗毛特别重,他不但胸前有浓重的胸毛,额头上也有一层黑黑的汗毛,他又体大身高,猛的一见的确挺唬人的。女知青来他家院里挑水,他都极热情地帮忙,有一次竟然不用扁担,两手平提两满桶水,一滴不洒把水送到院门,着实把几个女知青们唬得够呛。没过几天,二林旺独特的求爱方式,让所有女知青都侧目而视。他在院里甜水井旁的两棵小树上挂了一副求爱对联,左边是:院中一口清泉井;右边是:单等姑娘来担水;横批是在两棵树中间拉一根绳,绳上挂着的三字横批:找对象。在院门口还贴着一副对联,上联是:令郎今年二十九,下联是:母老无婆甚是羞;横批还是三个大字:找对象。下面有一行小字:托不上媒人靠自己。二林旺有文化,有胆略,有气势,可谓开一代新风。

知青问队长,能不能把苦水井的水淘干了,也让它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队长说脱不了胎,换不了骨。甜水井越淘水越甜,苦水井越淘水越苦。

我们队的那口井是眼甜水井,那时候热了、累了,回到屋里拿起瓢就嗗咚一气井水,感觉比“农夫山泉有点甜”还滋润。

淘井在生产队是件大事,生产队还专门买回一挂鞭炮挂在枝头上,又在井口的辘轳上插了三柱香,上善若水,上敬若水。井前围起一圈人,仪式满满。我无意中成了“祭酒”,对祁队长说,按规制还应该有“祭辞”。他一瞪眼,说什么呢?我说,你就说淘井就是让咱的井再焕青春,甜水更甜。祁队长说会说了,就清清嗓说,咱淘井就为了让井水更甜,甜到每户人家。一片叫好声,我喊燃香放炮!也真热闹!

淘井要先把井中的水淘干,加长的辘轳一上一下,挂两个大桶,一个年轻力大的后生飞快地摇动着辘轳把手,两只水桶一上一下,飞速运转,水流不断。一袋烟的功夫就换人,个个都是腱子肉像石滚子似的硬后生。清清的井水,涓涓而流;从清晨流到中午,又流到阳婆偏西,渐渐地混浊起来,泥泞起来,于是就把绳编的软梯挂在井沿,下去个人看看,井下传来呼唤,见到井底了。祁队长又派了名硬后生持短把锹顺着软梯下去了,再绞上来的就是一桶又一桶的黑淤泥。祁队长不愧是当家人,喊着队上的毛驴车,把挖上来的淤泥送到地里肥田。一直挖到月上东山,人像车轮似的,换了一拨又一拨,拉淤泥车的毛驴累得不是拉就是尿。终于井下传来说挖见井壁上嵌的青条石了,祁队长满意地说:收工,吃荞面饸饹去。队上为打井专门磨了两口袋荞麦,就在队部起火架锅下饸饹。硬后生就是硬后生,8寸半口径的大海碗,一尖碗荞麦饸饹拌上半筷子黑酱,转眼风卷残云一般。像我这种白面知青,也瞬间扒拉了三海碗。祁队长笑哈哈地说,你是能吃不能受(干),长着个财主肚。

我原以为淘井已大功告成,谁知道公家的饸饹面还有得吃,原来井要淘三次,淘过三次井水才清如镜,才能入口感到甜。淘过一次后,让井静静地坐井望月一夜,待新的水从井底、井壁滤渗进来,有一人多深时,再淘一次;淘干井后再静置一天一夜,这时候井水逐渐去浊变清。等到井淘完第三遍,井水清凌凌的,仿佛就在眼前,把每个探头望井的人都清清真真地印在井水中。人们都幸福地担着水桶排在井边,第一担水当然是祁队长的,大家担上水,并不着急走,而是有说有笑,相跟上,忽忽悠悠的,像京剧中的名角出台,迈着四方台步,有的还哼着小曲,走了。

猛然间想起鲁迅的诗“俯首甘为孺子牛。”感觉更应该俯首甘为村中井,它连一口青草也不吃,却奉献出一桶又一桶的井水,养育着每一个人的生命。凡是从农村走出来的人,都不会忘记村里的那口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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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王国卿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