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灯记

文摘   文化   2024-03-10 10:30   北京  






我们的祖先什么时候用上的真正意义上的灯,无论是文字还是出土文物都没有明确记载或证明。历史上记载的是古希腊人在三千多年前就开始使用“油灯”,其“灯盏”有出土的实物证明。我们的祖先使用的是“膏”,春秋时代屈原的《楚辞》中有“室中之观,多珍怪些,兰膏明烛,华荣备些”。“兰膏明烛”,说的是被加工妆饰过的动物的油脂;明烛,点燃的油脂;可以这样诠释,把动物的脂肪加工成圆柱形,然后再点燃它照明。像后人用的蜡烛。《史记》记载秦始皇骊山陵墓中,要把黑夜变成光明,也是“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秦始皇是用人鱼作油脂,即把秦人称之为人鱼的儒艮、海牛的脂肪取出,经过加工,点燃为烛。《史记》对秦始皇陵记载得很细,但无一笔提及灯、盏,说明秦始皇之前灯还停留在点膏为烛上。

从考古的文物看,出土的仰韶文物数万件,生活用器几乎无所不包,却无灯盏、灯台、灯盘、灯座。从出土的先秦时期的青铜器看,祭器、礼器、乐器、酒器、饰器、食器、兵器、漆器等等,各种器具无所不有,唯独难寻灯具。商代武丁王的夫人妇好墓是极难得的未经盗墓破坏的商代大墓,堪称一座地下文物宝库,共出土1928件文物,其中青铜器468件,几乎把妇好生活的一切都原封不动地搬到地下,但唯独不见天天夜晚离不开的灯盏。难道先秦时代的先人们真的无灯有烛吗?

最古老的中国灯在哪里?

1968年,位于河北省满城县的西汉中山靖王刘胜的陵墓被发现,紧跟着他的妻子窦绾墓也被发现,西汉时期的墓葬“十墓九空”,甚至“十墓十空”,一墓被盗过数次,甚至十数次都有,但中山靖王刘胜夫妻的陵墓却逃过了两千年间数十次盗墓,就在刘胜妻窦绾墓中有了惊人的发现,那就是汉代长信宫灯,中国灯终于出世了,且光芒万丈,它照亮了中国文明史。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初年,中国人不但使用了青铜灯,且造型精美别致,通体鎏金,最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它还具备防空气污染,科学排烟的功能。被誉为“中华第一灯”,也是“世界第一灯”。这盏长信宫灯高48厘米,重15.85公斤,是盏大灯,作成美人的灯,当年出土时,曾被专家认为是一位跪立造型的金美人。一位金光闪闪的古代美人赤足跪立,按西汉的礼节,是“跣足而坐”;一副雍容、大度、娴静、文雅的表情,长裙宽袖,细眉窄眼,关键是她左右手相持一个长筒形的灯,圆形灯座,灯盘向上,这位持灯侍女左手托灯之底盘,右手似在为油灯挡风,实则右手的袖管与灯的排烟管巧妙地结合为一,燃灯生出的烟顺侍女右手袖中自然排出。这竟然是一盏防空气污染的清洁灯。人之美和灯之美自然合一,这盏灯有“灯门”,把灯芯点燃后,从“门”中放进,“灯门”可开大开小,需要全室亮则全开,需要部分亮则开启一侧,太智慧了。西汉王室之灯已然登峰造极矣。谁都没有想到这盏灯尚有六十五字的铭文,灯座底部有铭文“长信尚浴”由此定名,也由此判定此宫灯是置放于窦太后的浴室之中,为其沐浴而造,足见西汉王室的奢侈讲究。

在中国国家博物馆中,收藏这一件西汉晚期的彩绘雁鱼青铜灯,那可能中国历史上防污染技术含量最高的青铜油灯,远望那是一件纯粹的艺术珍品,这头彩雁高高挺立,羽毛瑰丽逼真,两翅羽翎顺滑精巧,自然并翼于背上,长长的雁脖向后弯曲,正张开大嘴,口中衔着一条肥大的鱼,鱼的鳞片都在闪光,鱼的眼大瞪着,正巧与雁之眼,两眼相视,但能让人明显感到目光非然,鱼眼中透出的是濒死的绝望,而雁目中却分明闪烁着胜利、得意的光芒。雁喙衔鱼首,似乎正在把肥鱼提出水面,下面半截鱼身正巧是铜灯的灯罩,铜灯的灯座正稳稳地坐落在大雁的雁背上;雁颈修长,断尾上翘,双足并立,雁掌有蹼,雁冠上绘有红彩,雁羽七色彩绘,活灵活现。即使是那条被衔在雁喙中的鱼,鱼鳞依然彩绘,仿佛还带有刚刚出水的感觉。自然、顺畅、和谐、美观,两千多年前的艺术大师的佳作,放到今天恐怕也难为之。

最可贵的是铜灯的主体,雁颈与雁体是以子母扣相接,铜灯的灯盘、灯座、灯罩都是可装可卸,这种组合式的青铜灯,在之前绝少发现。整个铜灯即鱼身、雁颈、体腔都是中空的,都是相通的。当灯被点燃以后,燃烧发出的油烟气便会上升至雁颈,然后被导入雁体之中。这盏西汉古铜灯的高科技在于两千多年前的古人懂得用水过滤油烟,在那个年代世界上也没有人比西汉“工程师”更懂得环保,更具有环保意识,更懂得如何才能更好地避免有害的烟雾直接被吸入体内,他们在雁腹内加入水,让灯捻燃烧后释放出来的油烟进入雁体后,经过水的过滤后再排出去,这样就减少了空气中的油烟污染。突然间想起了中国人抽的水烟袋,抽起烟来,发出“咕咕咕”的叫声,经过水过滤后的烟才沐水而出进入鼻腔,中国人真是太聪明了,太讲究了。那时候还不知道早在1800多年之前,我们的祖先就把用水过滤油烟巧妙地用在了“点灯熬油”上,二千多年前堪称为一项世界级的伟大发明,不能不为我们的先祖们骄傲自豪。

到东汉时期,便出现了更多人物、更多动物形象的灯具,这些灯具的形象更加可亲可爱,结构更趋合理,设计更加实用,更加环保。

 在湖南长沙出土的一盏“敕庙”铜牛灯,以牛为灯形,牛角高昂向上,牛角之上正好和一个带喇叭状罩的圆管扣合,而喇叭口又正对着牛背上的灯盘。牛腹是作空的,可以装过滤水,牛角是空的,作用好似一根导烟管,直接把灯中的油烟导入到牛腹中的过滤水中。牛背上驮着的小巧玲珑的灯座,竟像一个圆顶的小亭子,悠然而立,颇有诗意。带把手的灯盘,可以随时操作灯的光线和朝向,它也可以随时拆开,随时清洁。东汉把铜灯多做成牛的形状,可能和宫中及贵族、高官的使用有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1975年在江苏睢宁出土一具“东汉云纹铜牛灯”,1980年在江苏扬州邗江出土的“东汉错银牛灯”,驮灯的都是健壮老实,憨态可掬的大黄牛。东汉错银牛灯的驮灯大黄牛格外精神,通体装饰着错银花纹、三角云纹、螺旋纹等,纹路繁密细腻,变化抽象流动,两只牛眼大睁,却不凶不暴,更显温顺,可亲可爱。不免让人想起韩滉笔下的牛。这尊“牛灯”已为南京博物院的镇馆之宝。

我在开罗古埃及博物馆中见到一盏古埃及时期的水晶灯,制作十分精细,富丽堂皇,是一盏多灯芯的燃油灯,没有任何环保设置,古埃及人还没有西汉人的环保意识和科学技巧。它的光耀在于古埃及人把灯盘、灯座都用天然水晶作成,且一灯数芯,更明亮,更光芒,灯光在水晶灯盘的反射下交相辉映,灯光闪闪,光彩神奇,那是古埃及人的智慧。

欧洲人也经过“点灯熬油”阶段,他们也经历了点灯受油烟熏的年代,直到15世纪意大利的达·芬奇发明出铁皮导烟灯罩,18世纪法国人和瑞士人进一步用新材料玻璃灯罩代替铁皮灯罩。

我们的先祖使用油灯的经历,我们这些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绝大多数也都经历过“点灯熬油”的锻炼。

我是1968年冬天去山西晋西北农村插队,那时村里还没有电,家家户户都点油灯。油灯有铁做的,也有硬木做的;灯盘圆圆的、浅浅的,一般留有灯芯口;灯座是用厚门做的,有方有圆;灯柱大都有一尺多高,灯高屋亮,放在炕桌上,一个小小的灯芯像刚出窝的蜜蜂似的,能照亮一间堂屋,如果用针去拨弄一下灯芯,屋里会豁然一亮。我们刚去的那天晚上,因为乡亲们都挤过来看北京来的知识青年,房东大爷特地把灯盘里多加了一根新捻的棉线,一个灯台中有两根灯芯。乡亲们亲切地说,这在他们农村只有在迎神迎喜的日子里,才点“双喜灯”。果然屋里“贼亮”,让我们感到不比北京十五瓦的电灯暗。队长和老乡刚一走,大爷就掐灭了一个灯芯,说太亮,照得人眼昏。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农村的难,竟然哈哈笑着讲起《聊斋》中的那个严监生,临死话都讲不出来了,就是不闭眼,举着两个手指,谁都不知道这位严监生的意思,越猜越离谱,到底是他的妾明白,说你是不是嫌点双头捻费油?赶快掐灭了一个燃烧的灯芯。这下,严监生才手一垂,一蹬腿闭了眼。大家又一阵傻笑,但也觉得点双灯芯的文化传统真源远流长了。连蒲松龄都见怪不怪了。

 没有电的农村,夜晚漆黑漆黑的,灯就是光明,灯就是神灵。

毕竟我们是知识青年,不习惯“日入而息”,习惯“点灯熬油”。我们晚上要看书,要聊天,要打扑克,有时还要写家信,就把老式油灯改装成二芯、三芯,甚至一灯四根捻,“四喜临门”,从公社供销社买回来的劣质煤油一点就冒黑烟,缕缕的黑烟,腥臭呛人。吸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每人鼻孔全是黑的,鼻子下面都有一撮日本仁丹胡。吐出的痰都是黑色的。“点灯熬油”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们终于自制了反油烟装置,简单有效,很开就在知青中推广了,那就是把棉花团成球,用水浸湿,直接塞在鼻子里,嘴里再含一口水,熬半夜换上三五回。我们都为自己的环保发明而自豪。殊不知,二千多年前,我们的先祖就有了更高级的环保油灯。

我们队饲养员张老汉告诉我一个马灯的奇事。我们生产队有二盏马灯,一盏挂在队上唯一一挂大车的车辕上;一盏就挂在生产队队部兼饲养室的槽头上。那都是生产队的宝贝。那盏跟随马车的马灯是照路保平安的,走夜路没有马灯,车把式是绝对不会上路的,有了马灯挂在车辕上,不但骡马走起路来精神,就是车把式也放心,因为有马灯照路,大车绝对不会掉到沟里、渠里;车把式放心是因为黑漆漆的夜里有马灯照着,就是神灯,鬼啊狼啊的东西就都躲着走,一路保平安。车把式的行里有夜行的行话:灯有多亮,路有多远;灯影里能瞅见家中的炕。

饲养员张老汉对我讲,他从合作社就在队上喂牲口,也几乎喂了一辈子。每天夜里二更天,他都要起床提着马灯到牲口棚给牲口喂料。奇怪的是他发现这个现象也有十几年了。每当他提着马灯,端着饲料去到马槽里加料时,会有一排大小不一的老鼠瞪着一对发光的小眼排在饲料槽旁看着他。起初他并未注意,时间长了他就看出门道来了,他拌完饲料,牲口低头猛吃时,那群老鼠并不下槽,而是整整齐齐地排列在槽沿上,当牲口吃了一气后,它们就吱吱叫着跳下食槽开始扒拉开草杆挑料吃,牲口反而要抬头避让着它们,当老鼠们吃过一气后,会自觉地跳回到食槽边沿上齐刷刷地蹲着,轮到牲口们吃了,这样反复几次,直到牲口们打着响鼻抬起头,开始给它们饮水。这时老鼠并不散,他们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牲口棚中的一举一动。直到张老汉提上马灯回饲养室,这时总有几只大老鼠一直跟着他,把他送回饲养室,直到马灯熄了,它们才散去。一天如此,一年如此,十年如此,几十年如此,难道老鼠也是代代相传?真是聊斋故事,神乎其神。也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上得最生动的一堂课。灯和老鼠的故事。




闲话烟雨
一身烟雨一席尘,一介书生一纸情,说未闻之事,听背后之语,与你换个角度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