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媒怒喷云台山妲己“媚俗”,错在哪里?
文化
时事
2024-01-20 19:10
浙江
近日,河南云台山景区为增加流量,找人扮演“男女妲己”。妲己眼神迷离,姿态挑逗,还与拍摄者做出摸手摸脸、隔空亲吻等亲密动作。
“文旅部曾要求,旅游休闲街区内不应出现庸俗、低俗、媚俗现象。文旅营销同样需要守住原则,守住底线,守住规矩......比无聊营销更可怕的,是无底线营销。”最终,云台山景区道歉,妲己扮演者公开道歉。
媒体人的理论功底普遍不高,很难把握“媚俗”的真正含义。“媚俗”一词,源于韩少功对昆德拉(Milan Kundera)《生命中不能忍受之轻》里,对德文“Kitsch”的中译。此翻译的准确性褒贬不一,普遍认为“媚”字传神,但“俗”字不妥,于是有人将它直译为“刻奇”。“Kitsch”不是昆德拉创造和专属的名词,捷克人只是将其引出到艺术之外,进行政治和本体论上的阐释和扩展。但随着昆德拉名作的流行,以及媒体的推波助澜,已经脱离原意,成为汉语所特有的词汇和语境。如果仔细探究“媚俗”的含义,就算把它限于未经昆德拉扩展的审美范畴。何止“男女妲己”是媚俗,现在的中国,遍地皆是媚俗。赫尔曼·布洛赫(Broch)、西奥多·阿多诺(Adorno)都认为:媚俗是资产阶级文化中的寄生成分,侵入并否定审美对象或体验。从生产机制上看,它萌发于工业经济的艺术商品化进程,是机械复制的产品,是消费文化的表征和同构体。它有无数种表现形式,渴求富裕和精致生活的小资情趣,售楼处兜售幸福美好的巨幅广告,千篇一律的商业街弥漫着烟火气,小美女摆弄着俏皮可爱的动作。小红书
毫不客气地说:①所有营销式旅游 ②政府把文旅当资源来开发③旅客到网红旅游地打卡,拍美美的照片发朋友圈,陶醉在美好假期的小确幸。统统都是媚俗。人民网批判云台山“男女妲己”有伤大雅,属于媚俗。但所有文旅局长都在使劲招式,招揽旅客,何尝不是媚俗,谁又比谁更高雅?他们卖力宣传祖国大好河山,兜售和榨取人世间美好情感,背地里把矛头对准旅客的钱包,丰盈后房地产时代地方财政的腰包。很多所谓精美、巧妙、瑰丽和富丽堂皇的事物都是媚俗。一些正儿八经的古典音乐,在欧洲就属于公认的“媚俗”作品。典型代表就是早期莫扎特、普契尼、约翰·施特劳斯(Johann Strauss)的华尔兹和圆舞曲,特别是蓝色多瑙河。媚俗最早起源于19世纪末德国慕尼黑的艺术市场,用来贬低“肤浅、浮华、相对便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艺术品。在各种指称现代艺术坏趣味的术语中,媚俗是惟一取得正统地位的,与美、丑、崇高、悲剧和喜剧等,一同位处审美范畴之列。它故意展示给他人观看,含有“谄媚”的成分,强行煽动和激发情感。因此媚俗必须有观众,或者说它纯粹为观众而生,好生伺候观众,引诱观众勃起。“媚俗像小魔鬼一样变化无常,无法界定。它所具有的一个持久特征便是:它榨取虚假的情感,从而使真情实感化为乌有。”(阿多诺,1998)媚俗站在前卫艺术的对立面,看似现代,实则最为保守和传统。热爱媚俗的人,不愿意接受过于异质性的美,欣赏安全的、可理解的、道德上优越的美,生活在黑白分明的世界。媚俗旨在迎合大众,众所周知,大众非常被动、注意力分散、思想浅薄。伟大艺术具有深邃的眼神,审视着你,让你自卑,无地自容。就像高雅的女神,强迫读者作出求爱的努力,费尽心思,苦苦追求,不断修行,在她的卧榻前下跪祈祷,方能得到些许奖励。求爱之难,足以让大众望而止步。媚俗艺术就像风尘的女子,足够简单,足够直接,让读者立即得到满足,唤起简单而廉价的情感,无需卑躬屈膝,无需主动冒险,即可长驱直入,掰开大腿,直抵高潮。唯有真正了解“媚俗”概念后,才知晓官媒的荒诞可笑。他们所批判和反对的,绝不是媚俗,甚至都不是庸俗,而是基于传统的儒家观念,觉得“男色”伤风败俗。如果只考虑狭义的、未被昆德拉扩展的媚俗情趣,我们发现,当今中国存在两种文化差异。但是随着改革开放后,工业化和消费主义的发展,“媚俗文化”已是大势所趋,成为主流,主要汇集于一二线城市和Z世代年轻人中,并呈现向三四线城市迅速扩充的趋势。与此同时,体制内、广大乡村、40岁以上的中老年人,依然维续原有的正统文化——集体主义、红太阳的余晖。特别是体制内,正统文化对干部的着装打扮、行为仪态、情感生活,都要统一标准,严格控制,不能有异质性的东西,清一色的白衬衫中山装,至少表面功夫必须做足。一般而言,“正统文化”看不惯,打心眼里鄙夷“媚俗文化”。他们喜欢深刻、阳光、大而全,健康阳光的东西。媚俗不够健康,需要引领。但出于管理、统战和促进消费的需求,“正统文化”很想摸透年轻人的“媚俗文化”,纳为己有,为我所用。最为典型的做法,就是前几年,出现了“大2”这个称谓,纯粹的媚俗之作,故意迎合年轻人,已被视为败笔,现在不用了。但恰恰是其廉价特质,让更多人能够汲取艺术的养分,哪怕喝下去的是糖水,也能填饱肚子。现代工业出现之前,艺术世界基本独属于富人和贵族。本雅明批评复制艺术品丧失原作的“灵韵”(Aura),但他也指出,正是机械复制的媚俗,使艺术走出博物馆的庙宇,使时尚走出贵妇人的闺阁。一味去缅怀唯有精英才能享受艺术,穷苦百姓举步维艰的前现代生活,肯定是不可行的。米兰昆德拉说过一句非常有名的话:人类尚不强大到足以抵制媚俗的诱惑。但我不太认可他的观点,他认为生活中存在太多媚俗,太多的轻,才令人无法忍受。生命已经够累,生活已经够苦,乌托邦遥不可及,倘若连廉价的欲望和情感都加以遏止,人类得有多悲哀啊。全民学习哲学的社会是非常可怕,倘若整个社会都充溢着高尚伟大的情感、严肃庄重的礼节和井然有序的壮美,何止可怕,简直骇人听闻,简直头皮发麻。什么都是真善美,什么都健健康康的地方,根本不是天堂。1900年,施特劳斯对罗曼·罗兰说:浪漫英雄主义的负担,对他来说太过沉重,他不适合战斗,担当不起革命领袖,也没有带领人类革新音乐的天才,他只想创作欢快的音乐,制作一些平静的、可供消遣的、午后的甜美点心。媚俗就是午后的甜腻点心,不深刻,但能让人感到美好,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