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赤裸,人才能敏锐地察觉到生命的颤抖,才能经受时间在软体上雕刻出更为精彩绝伦的花纹,才能痛痛快快地喜悦,彻彻底底地悲伤,才能更为完整地生活在之中。
直至你不再需要盔甲的庇护,都能得到他人的认可和爱戴,直接享受生命的激情和苦楚。
矫饰主义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文艺复兴时期追求的理想平衡和统一,并出现反映混乱时代特征的风格,尽显不协调、扭曲和矫饰的特点。
在我看来,矫饰主义不是单纯的艺术技巧,它更像一种伪装精神,即活成符合其身份的样子,站姿坐姿,一颦一笑,皆为定式,都要端着。
矫饰也是每个时代不曾改变的症结。
一
《托莱多的埃莉诺与她的儿子乔瓦尼的肖像》(Eleonora di Toledo col figlio Giovanni),意大利画家阿尼奥洛·布伦齐诺(Agnolo Bronzino)的代表作。
画作呈现出古典主义的印象,宫廷贵妇的家庭肖像并不少见,这幅画更是异常精致的上乘之作:
Eleonora di Toledo col figlio Giovanni 1545
少妇雍荣华贵的典雅气质被有条不紊地展现,瓷器般光滑的皮肤、复杂金线的挂毯服装,错综复杂的华丽图案,高超艺术造诣,细节、图案和色彩交相呼应,共同成就出高超艺术造诣的画作。
但当我们持续观看这幅画,某种不自在感便会油然而生。
华丽之下,难掩令人不安的违和感,过分的僵硬、过分的统一、过分的稳定和过分的秩序,人物的生动性荡然无存,画作虽然看起来非常精致和美丽,但平静中也渗透着阴郁。
埃莉诺看似无可挑剔的外表,实则穿着模仿盔甲僵硬的长袍,眼神空洞而深邃,仿佛正处于无声骚动的边缘。
乔瓦尼不过区区孩童,理应天真无邪、纯洁可爱,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与童年的自然安逸相悖。
过于臃肿的服装,以其精致刺绣和镀金丝线编织出奢华的叙事,精致地几乎令人窒息,每个元素的僵硬线条和精心安排的位置,都暴露出对自然的刻意背离与矫揉造作的手法。
简而言之,在这幅画中,我们看不见鲜活的人性,仅存的形象,不过是包裹甲胃的贵族符号——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二
毋庸置疑,这幅画的主角埃莉诺(Eleonora di Toledo)是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继承人,弗洛伦萨公爵科西莫一世(Cosimo I de' Medici)的妻子。
即使在16世纪,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依然权势滔天,科西莫一世斡旋财富和政治力量,获得前所未有的巨大权力。
在此种背景下,埃莉诺和乔瓦尼必须随时保持自我防御和紧张状态,以维护家族权力。
Eleonora di Toledo 1539-40
随着诸侯统治的巩固,文艺复兴末期风格逐渐规范,采纳一种更偏好宫廷和学院派的特质。一方面米开朗基罗被认可为无可争议的模范;另一方面艺术家已然接受社会习俗的约束。
佛罗伦萨宫廷的权威精神,促使当时的画家对古典艺术的依赖更为强烈,也更为跟随既定模式,再回到作品中:
埃莉诺的衣服看起来像是穿着盔甲,一件连风都透不过来,连针也刺不进去的裙子包裹着全身。衣服并不舒适,从其身体姿势可以看出,腰部僵硬地挺直,但左手的手指却奇怪地松垮下来,右手环绕儿子肩膀的手指则是关节弯曲。
内心的紧张和不安,只能通过指尖表达出来。儿子乔瓦尼的手也不自在,紧握的右手僵硬,而靠在妈妈大腿上的左手,是不可能没有关节弯曲就能做出的非现实姿势。
匈牙利艺术评论家阿诺德·豪泽尔(Arnold Hauser)在他的著作《艺术与文学的社会史》(Sozialgeschichte der Kunst und Literatur)中写道:
“隐藏在冷酷姿态盔甲后的是摇摆不定的灵魂”。
三
埃莉诺佩戴盔甲生活,我们又何尝不是?
我们每个人都以某种方式穿戴着盔甲。
为什么要穿戴盔甲呢?是为了保护自己。
埃莉诺希望通过展示权威、庄重和不怒自威来保护自己,以对抗外来势力和家族内部的纷争,纵使她天性活泼生动,也不得不勉强抛弃自身个性,不断适应那身盔甲。
venus cupid folly and time 1545
普通人中,也可以找到许多类似的例子。
有人以华丽履历作为盔甲,夸耀自己的高智商、学历和知识,他们自称智者,热衷于充当人生导师。
有人以社会地位作为盔甲,手挎奢侈品包包,戴名表,开豪车,炫耀高人一等的社会身份,维续精致舒适的体面生活,他们自称有品味、有教养。
有人以子女成就作为盔甲,夸耀孩子上好大学,有一份高薪工作。他们甚至将培养子女,看作自己人生最大的成功。
有人以好好先生作为盔甲,总会照顾他人想法和感受,擅长说出对方想听的话,善于倾听,尽管违背真心,也会假装理解其实并不认同的观点。久而久之,好人将会失去声音,沦为对他人声音的回应者。
有人以年龄作为盔甲,有人以家乡作为盔甲,有人则以美貌作为盔甲......
名媛们
盔甲确实非常有效。
高学历、好工作、高净值、美相貌、时尚范等,他人看来,这些都是幸福的人,无数渴望幸福的人,都会羡慕这样看起来的人。
但当炫耀和羡慕超过一定程度时,人们会失去真实的自我。
本来用来自我保护的盔甲功能消失了,人们羡慕的不过是盔甲罢了。
随着时间推移,盔甲将变得越来越难以察觉,脱下来也越来越困难。
埃莉诺穿着让她无法舒适地靠着的衣服,身体变得扭曲,但她也不能脱下它,因为她想维持自身的威严。
END
如果不穿盔甲会怎么样呢?
你会赤身裸体触碰世界。
你不再是某某的儿子;不再是某大学毕业生;不再是佩戴工牌的大厂员工;不再是小公务员;不再是容颜姣好的小明星;你的豪车名表商品房毫无用处,你需要抛弃用以粉饰的一长串头衔。
你只是你自己而已,你在用真实性与世界相遇。
想象脱下盔甲的瞬间,就像表面坚硬的甲壳动物进行蜕壳,蜕壳是非常危险的状态,要做好被世界吃掉的觉悟。
但是为了更强大,你就必须脱掉盔甲,摆脱传统和社会普遍观念的狭隘经验、摆脱占有它物的虚荣。
Chapelle d'Eléonore de Tolède 1540
穿着坚硬的盔甲,终生被身份所限制,无法与世界直接感应。
你得承认自我的软弱无力,坦坦荡荡地露出软肋。
唯有赤裸,人才能敏锐地察觉到生命的颤抖,才能经受时间在软体上雕刻出更为精彩绝伦的花纹,才能痛痛快快地喜悦,彻彻底底地悲伤,才能更为完整地生活在之中。
直至你不再需要盔甲的庇护,都能得到他人的认可和爱戴,直接享受生命的激情和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