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英雄》不道德,小孩谨慎阅读。
抛开有点特殊的《塔曼》(Тамань)和《宿命论者》(Фаталист),按照章节顺序看,主人公毕巧林都是不折不扣的混蛋:
①《贝拉》(Бэлу):毕巧林绑架质朴善良的贝拉,最终导致她和她父亲惨死,卡兹比奇失去宝马。
②《马克西姆·马克西米奇》(Максим Максимыч):毕巧林对昔日老友马克西米奇极度冷漠,爱答不理,即使有情有义的老人一直悉心保留他日记。
③《梅丽公主》(княжна Мери):毕巧林设下层层圈套,勾引好友格鲁什尼茨基喜欢的梅丽,让她爱得死去活来,最后在决斗中杀死格鲁什尼茨基,然后将梅丽抛弃。
通篇看下来,我们会发现,一个道德败坏、玩世不恭、无事生非、玩弄女性、三观不正、贪得无厌的渣男跃然纸上。
这样的人,怎么能称得上“当代英雄“呢?
一
事实上,自出版以来,批判谴责声就从未消停。
当时的评论家纷纷谴责这部小说不道德,有伤风化。
别林斯基一锤定音,《当代英雄》本身并非邪书,而是起到警醒作用,毕巧林确实是不道德的利己主义者。但他的不幸来源于时代的荼毒,畸形的社会使人无法发挥适得其所的禀赋,时代变好,英雄就会康复。
这种观点得到包括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等人的支持。
后来这个观点被苏联继承下来,传至我国,毕巧林被放入“多余人”(лишнего человека)的谱系中。此谱系还包括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冈察洛夫的《奥勃洛莫夫》和屠格涅夫的《罗亭》等。
(时过境迁,现在这么理解就危险了,社会永远是“对”与“英明”的,问题只能是你自己)
就我个人而言,毕巧林跟其他多余人非常不同,奥涅金和罗亭也是那段时间读的,坦白说我没有过多记忆了。但毕巧林的形象依旧非常鲜活,焕发着独特魅力,让我记忆犹新,想要回味。
二
毫无疑问,毕巧林的魅力,与其创造者蒙莱托夫紧密联系。
“不,我不是拜伦,我是另外一个”(Нет, я не Байрон, я другой)
但我不认为蒙莱托夫像拜伦,拜伦在我眼里的形象,是永远年轻的天才,具有热带的黝黑野性。
但蒙莱托夫则属于寒带的天才,具有非常强烈的俄罗斯民族意识:高纬度的极寒气候;横梗在东西方世界中间;东正教传统;复杂的民族血统等等。
诸多复杂矛盾深深积淀在幅员辽阔的土壤上,缔造出非常独特的民族意识:非理性;末世论;弥赛亚;既要忏悔,又要布道;既有深深的绝望感,自认罪孽深重,被世界抛弃,又想要肩负解放全人类的重担,怀揣巨大而深沉的悲悯。
(陀氏就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蒙莱托夫从未学会与其生活的社会和平相处。
他的灵魂燃烧着对美和自由的热爱,就像延绵的高加索山脉皑皑白雪,填满悲怆旋律奔腾而下,汇聚成俄罗斯民族的文学母亲河。
非常不幸,蒙莱托夫正好活在一个用虚假辉煌掩盖放荡,用歌舞升平压抑奴性的时代,首次尝试表达沸腾的愤怒和焰火(《诗人之死》),就惨遭流亡放逐。
直到死亡的那天,他都对社会怀有致命的敌意。
屠格涅夫第一次见到他时,用他形容毕巧林的话来形容他自己:“他笑时,他的眼睛却没有笑。”(глаза его не смеялись, когда он смеялся)
三
毕巧林喜欢扮演恶棍和阴谋家,热衷于捣毁别人的幸福。
他看到梅丽公主对格鲁什尼茨基有好感,高兴地惊呼:“这些有热闹瞧了...显然,命运不让我的日子过得太无聊。”
无聊(Скуки)是他最喜欢说的词汇。
显然,无聊是幸运女神过度垂青导致的顽疾。
毕巧林出身自圣彼得堡的贵族家庭,富有教养,相貌英俊,异常聪明,体力充沛。
恕我直言,出身贫困为数不多的好处在于:
它能让人有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够得到的目标,可以毫无顾忌地往上攀爬,无需多想多虑,铆足干劲赚钱即可。
出身富裕不需要用物质换空间,必然伴随迷茫、无聊的副作用,这是一种剧毒!金钱买到的快乐终归有限,情欲缠身阈值便会降低,猎得刺激后,不可名状的空虚纷沓而来。
至于那些出身富裕,还想着继续赚钱,充盈家当,提升地位,更进一步者。我没把他们当人看,一群还没进化的屎壳郎,整天做着滚粪球的勾当。
四
毕巧林的悲剧,也不完全来源于他的富贵病,与他所处的时代脱不开关系。
他始终对社会抱有疏离感和敌意,他思虑太多,追问太多,最终导致对周遭的一切事物和人,包括他自己,都产生了不满情绪。
他越是审视自己和他者,越是审视矫揉造作的社会规则,就越是对人性的平庸感到愤世嫉俗,越是对世界的乏味感到失望透顶。
他又能对这个世界做什么呢?又能采取什么有意义的行动呢?他宁愿不断地折磨自己和他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可能以此作为逃避的手段。
他意识到世界的残酷,却完美诠释和复制出周遭世界的恶毒。
他比任何人都熟悉游戏规则,却无法改变游戏规则,他能做的,不过是成为孤独的高玩,一遍又一遍地愚弄和戏耍着新手村的羔羊,妄想留下稍纵即逝的欢愉。
他深知于此,也苦难于此:
“我这人的性格很不好。是我所受的教育把我变成这样的,还是上帝赋予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造成了别人的不幸,那我自己也并不比别人幸福。”
五
但他绝不是冷漠无情之辈!
他的日记,揭示出一个无比诗意的灵魂,他能以一种并非人人都能做到的方式,感知世界之美、暴风雨般的情感和崇高的敬畏。
诸如格鲁希尼茨基等大多数人,他们会为生活中的任何场合都准备好华丽词藻,却不会被“单纯的美”所打动,而是希望产生实际的效果,为自己披上非凡感情、完美人设和艰苦卓绝的外衣。
毕巧林会为“单纯的美”而感动!
在塔曼,他欣赏到月夜之美、大海之美、船只之美,在皮亚季戈尔斯克,他为樱花攀上枝头而高兴。
毕巧林比其他人更爱这个世界,因此他的要求、标准和追求,也比其他人高得多,超出凡俗的追求与现实生活之间相距甚远,成为难以跨越鸿沟,从而酿造出深深的绝望。
他拥有高度发达的自我认识与显而易见的才华,但除了给自己和他人带来痛苦之外,却无法创造任何希望。
像奥涅金一样,毕巧林“既有良知,又有直率的荣誉感”。
换句话说,贝拉不会被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引诱,梅丽不会被没有感情的渣男蛊惑,维拉也不会爱上纯粹的恶棍。
马克西姆·马克西梅奇也不会说拍着胸脯说:“我敢保证他是个好小子,就是有点儿怪。”(славный был малый, смею вас уверить;только немножко странен)
还会继续更新,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