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利者是后现代最普遍的群像。
一
“snob”来源于英文。“s”是不定形式,“nob”即贵族或高贵,“snob”的本意,即“一个无法成为贵族,但渴望成为贵族的人”。
“snob”经常与“social climber”(趋炎附势者)一起使用,意为公然模仿、谄媚钦佩、粗俗攀求与上层阶级交往的人。
萨克雷戴上生锈的半框眼镜,从一堆晦涩难懂的剑桥俚语中,硬生生地挑出“snob”,讥讽维多利亚时代的资产阶级、农村乡绅和工业领袖们,模仿、塑造成世袭贵族成员序列的任何尝试。
二
黑格尔说,“市民社会”是“私利的战场”,是承认斗争、渴望斗争、善于斗争的场域。
市民社会揭开帷幕,血缘为纽带的等级秩序被破坏,自由竞争和平等原则粉墨登场。
个体从血缘和家族的桎梏中走出来,逐渐认识到自己属于社会存在物,认识到自身与普遍存在内在统一,因而仰慕社会的认可,并通过不断斗争去争取认可。
新时代,正是势利者大放异彩的时代。
三
势利者(snob)渴望得到认可、对任何成功机会趋之若鹜。
势利者没有本真,他们将自身与自身拥有的资本高度混淆。
势利者没有眼睛,却拥有极为灵敏的嗅觉,闻着地位、金钱或文化资本的味道,摇着尾巴就凑上去了,朝着大人物们弯腰曲背、挤眉弄眼。
势利者的最佳精神食粮是成功学。
《谁动了我的奶酪》《人性的弱点》《高效人士的七个习惯》。
老百货商店玻璃柜台五颜六色的糖果,颜色鲜艳、味道诱人、通俗易懂、比蜜还甜,正中势利者下怀。
势利者时刻要求自己培养良好习惯、圆滑性格、情绪控制和自我管理能力。
势利者笃信在面临的所有选择中,务必要选择最不后悔的一个。
势利者最讨厌沉没成本,无功而返会让她发疯。
千万不要觉得势利者们是坏蛋。
恰恰相反,他们过于充满市民社会的美德,勤奋自律,充满上进心,信奉因果报偿。
一台转轴顺滑、动力十足“道德机器”。
势利者果断、坚决,具有很强的目标感,腰杆笔直,眼睛像白头鹰一样锐利,脚步雄赳赳气昂昂。
势利者也不是笨蛋。
如果说,势利者是马场摩拳擦掌的赛马,那么笨蛋就是手捧爆米花,安安静静坐在观众台的游客,他们或许不懂胜利的滋味,但至少不用品尝失败的折磨。
文学作品中的著名势利者有:
萨克雷《名利场》的蓓基·夏普(Becky Sharp);
奥斯汀《简·爱》的里德夫人(Mrs. Reed);
狄更斯《远大前程》的匹普(Pip)
当然,最具代表的是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都柏林大街的男孩很早就发现,审美趣味的万能钥匙,可以撬开伦敦西区坚不可摧的上流社会大门,并把一生活成性欲旺盛的萨乐美表演。
势利者的欲望繁多,殊途同归是获得世俗成功和受人尊重的身份。
低级势利者毫不掩饰对金钱的疯狂痴迷,将暴富的宣言,赤裸裸地粘贴在卧室梳妆台上、朋友圈简介里、推心置腹的交谈中。
高级势利者喜欢伪造文化资本,不断融资,并用其来渗入社会资本的互惠、互换和信用的社交网络。
他们恬不知耻的舞文弄墨,激起低级势利者接连不断的掌声,但纸包不住火,大概率会破坏整个区分系统(La Distinction),最后使社会对这个群体引发信任危机。
势利者本相是“瓶中小人”,即何蒙库鲁兹(Homunculus)
据说人的精子在密封的葫芦或马子宫里,自行腐烂发酵四十天,就会长出一个活生生的人类孩子。
歌德笔下,“瓶中小人”是科学的最高结晶,明明是人类对永恒存在的舍命创造,却比它的创造者更像人类。
浮士德渴望从物质迈入理念,“瓶中小人”却渴望从理念冲回物质,体验世界、不断进化,最后以炽热的激情打碎小瓶,回归广袤海洋。
流行文化『鋼の錬金術師』中,“烧瓶中的小人”是一个“残缺的人形”(anthroparion),明明由人类创造,却渴望成神,最终膨胀成畸形的怪物。
势利者的反面是“贵族”。
势利者即有“欲望”者,有欲望意味着“匮乏”。
想要钱,意味着不够有钱;
想变得好看,意味着不够好看;
想要努力学习,意味着无知。
“贵族”生来完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惧怕明天,不知道何为匮乏,不用炫耀,不需要特意展现自己,随处一站,就是熠熠生辉的一团光。
但是,何不想想,生来完美、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从不匮乏的“贵族”,它真的存在吗?
每一个人都要将狄欧蒂玛的教诲铭记在心:“这个精灵的本相就是如此”。
粗鲁、不修边幅、赤着脚、无家可归,总是露天睡在地上,永远伴随着贫困,却总是充满活力,不断渴望追求美的东西和好的东西。
一个位于神与动物之间的种族,本质就是势利的、有欲望的、匮乏的。
不丢人,甚至值得骄傲。
借用萨特的说法,自在的势利者铆足干劲,不断填补缺失的欲望,却浑然不知自身的窘境,奋力宣泄着渴望,在人世间的迷宫里绕了又绕,最后疲惫地死去,化作乌黑的浓痰。
自为的势利者更为清醒,坦然接受自身的永恒匮乏,理解灵魂的弊端,总会在幡然醒悟与社会期望的拉扯之间,像舞女半解的酥胸一样地来回摇摆,无法摆脱劣马的枷锁,难以改变社会的结构。
但生命总熬过去吧,况且还有些值得留恋的东西。
静静地等待难得一见的黄金时刻,玫瑰色的滨海之城,每阵动情的西风徐徐吹来,都会把裙摆打出一道精美的皱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