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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29日,青年书法家田雪松在他的个人社媒账号中写下一则简短讣告:家父于2024年9月28日晚十点驾鹤西游,恕报不周。
田雪松的父亲,正是大名鼎鼎的田英章先生。
新京报讯 9月29日,中国硬笔书法协会官微发布讣告:著名书法家、中国硬笔书法协会第一届会长田英章先生因突发疾病,于2024年9月28日晚10:00时,在日本逝世,享年74岁。
在书法艺术的浩瀚星空中,田英章先生无疑是极为耀眼的一颗星。
他的离世,让当代书法界失去了一位杰出的书法家。同时,中国书法史上又多了一位书风自成一派的书法家。
中国书法史上,能以自己的姓氏作为一种书体命名的,只有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赵孟頫等寥寥数人。连王羲之、苏轼、米芾、王铎等都无此殊荣。
而田英章先生的楷书,被称为“田楷”。
同样,在书法史上以风格相近或成就巨大而并称的书法家,也只有“二王”、“颜柳欧赵”、“苏黄米蔡”等数人。
而田蕴章、田英章兄弟二人,以书法成就被称为“二田”,如同王羲之、王献之父子并称“二王”。
并且,“田楷”和“二田”,在他们在世之时,已经被同时代的书法家所称谓。这一点,又有超前人。
田英章的“田楷”具有鲜明的个人面貌,具有极高的风格辨识度。
毫无疑问,田英章开创了一种新书体,为书法审美开创了一个新领域,为书法鉴赏提供了一个新标准。
田英章的这些成就,符合书法史上能够被称为书法大家的所有条件。
田英章在世时,学习“田楷”者众多。田英章去世后,学习“田楷”者也不会少。他的追随者,被称为“田粉”。在书法这个行当,“田楷”俨然成为一个流派。
田英章已经开宗立派,无论当代书法史,还是后人写的书法史,田英章将理直气壮地占据重要一页。
这一点,当代其他顶流书法家大都难以企及。
然而,世人对“田楷”的评价却两极分化,毁誉参半,并且毁之也极,誉之也极。
不赞同者,认为“田楷”千字一面,呆若木鸡,缺乏变化,全无书法意趣。甚至上升到诋毁的程度,干脆认为“田楷”就不是书法,属于另一种面貌的“丑书”。
赞同者,则认为“田楷”端庄秀丽,稳重规范,容易上手而易学。其中,“田粉”对“田楷”的维护达到了宗教级别不容置疑,将田英章视为“当代欧楷第一人”,甚至已经超过欧阳询。
一个不争的事实是,不赞同者以书法圈为主,他们认为“田粉”审美单一,被田英章的片面审美引入歧途。面对“田粉”的攻击,他们有理说不出,因为他们的理论“田粉”听不懂。
赞同者,多为书法爱好者。尤其初学就以“田楷”开笔,再也没有接触其他书体的一众人。他们认为,书法圈“诋毁田楷”,或者是出于嫉妒,或者是“当今书坛丑书横行”,风气不正。
在我看来,双方说法都有道理,同时也都有偏颇。尤其“诋毁”和“崇拜”的两极,已经超出了书法理念、书法审美的范畴,成为意气和口舌之争。
我认为,评价“田楷”,必须站在书法史的高度,研究“田楷”的渊源,审视“田楷”的特征,才有可能得出客观结论。
书法起源于书写,把审美意识引入日常书写,就形成书法。
最初的书写,只是满足记录之用,日常书写体现的是最原始、最单纯的实用功能。这一点从甲骨上的刻文可以看出来。
到了青铜器时代,由于要将文字铸造在器皿上并与器皿流传百世,尤其用于祭祀的礼器更有庄敬的要求。于是,铸造用的书写要比日常书写庄重、认真得多,就有了“规整”的要求。
下图左边是甲骨文的“马”字,右侧是金文的“马”字。
规整,在秦代李斯时期发展到极致,下面是李斯书写的《峄山碑》。
无论青铜器上的金文,还是《峄山碑》的小篆,都不是日常书写,而是注入了“规整”这一基本审美意识的“书法艺术”。
同一历史时期,日常书写的形态也在发生剧烈的变化,从大篆发展出古隶,又发展出草隶,再发展出小草。这个过程中,文字笔画越来越草化,越来越不易辨识。
下图是战国到秦汉之间,“马”字日常书写过程中逐渐草化的形态变化。
沿着“草化”这个路子,直到东汉的张芝草书,辨识难度达到有史以来的最高。
下面是东汉张芝的草书,即便书法圈里的人也会觉得辨识吃力。
《峄山碑》的小篆不是日常书写之用,那么张芝的草书属于日常书写使用的字体吗?
显然也不是。
可见,无论隆重场合的正式书写,还是日常书写,发展到极致状态,都会变成“非实用功能”的字体。
这种字体可以视为在一定审美理念下的书法艺术追求的结果。
李斯小篆和张芝草书,都是书法艺术追求的产物,也是当时两种不同的书法理念的艺术高峰。
但是,这种纯艺术的追求,或者像张芝草书那样牺牲了辨识度,或者像李斯小篆那样牺牲了书写速度,都与“实用性”严重相背。
于是,以实用为天职的日常书写就将两者往回拉。
李斯小篆追求极端规整的审美方向被放弃。实际上从出土文物来看,李斯小篆从来没有应用于日常书写,直到汉代仍以草隶为日常书写字体。
当草隶被应用于正式碑刻的时候,做了少许规整,就形成汉代的正隶。比如我们看到是《张迁碑》《曹全碑》《礼器碑》等,都属于正隶。
下图是汉代《乙瑛碑》。
汉代草隶和正隶并行,两者结合并简化就出现了钟繇的楷书。与此同时,草书的发展方向受到遏制,在楷书字体的影响下,草书被规整化,到了两晋时期,发展出成熟的行书。
比如大家最熟悉的王羲之的《兰亭序》。
王羲之的行书是南朝流行的书风,而在两晋南北朝时期,北方则流行从正隶演变而来的魏碑,那是一种接近正楷的书体。
下图是《张黑女墓志》,从中可以看到隶书、楷书和行书的影子,呈现出书体变化的过程。
进入隋唐,南朝的行书和北朝的魏碑相结合,催生了楷书的大变革和定型。
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的楷书,都是南北书风结合的产物。其中,欧阳询更接近南朝书风,而颜柳则以北朝书风为主。
下图左侧是欧阳询的《九成宫》,右侧是颜真卿的《颜家庙碑》,同是楷书,可以体会一下两种不同的书风。
书法到了唐代已经成为一种艺术,因为加入了太多的审美意识。这一点有当时以及唐之前的大量“论书”的著述为证。
仍回到日常书写与书法艺术的话题。即便在书法成为艺术的唐代,日常书写与正式场合书写仍有巨大差别。
一个明显的例子,不要认为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日常书写就使用他们的楷书。
下图,依次是欧阳询的《梦奠帖》、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和柳公权的《兰亭诗》,我们可以看到他们日常书写的样子。
日常书写有没有用楷书的?当然也有,但也仅限于稍微正式的书写,信札一般是不会用的。
比如颜真卿的《自书告身书》和《竹山堂联句》,前者是公文,后者是朋友联句的正式抄写。
我们看到的是,无论正式场合的书写还是日常书写,无论艺术追求的创作还是随意的草稿,唐代的作品都表现出强烈的艺术意味。这也称为后世的书法传统。
至此,我们要树立一种理念,即书法的实用性和艺术性并非割裂的,而是可以融为一体的同时追求。
但这种情况,在宋元之后被打破。
一旦上升到艺术层面,就会出现追求极致的艺术家,他们漠视书写实用性,而一味追求艺术性,为书法打开了纯艺术的新领域。
草书,几乎不适合日常书写的实用场景,但草书在张芝之后的唐代,得到更加激进的发展。
张旭和怀素,都因为高超的草书艺术被称为“草圣”。他们的草书还被称为“狂草”,“狂”到没有草书基础的你全篇认不出几个字来。
下图是张旭的草书。
这一幅是怀素的草书。
这种纯艺术的视觉效果追求,延续元明两代,到了清代,更多书法家对艺术性的追求达到痴迷的程度,出现了一大批怪模怪样的书法来。
比如郑板桥、金农等人,他们显得“怪异”的书风追求,毫无疑问是出于艺术而非实用的考量。
面对书法史上这些事实,我们很难再说“书法就是写字”了。
书法已经不是单纯的写字,而成为一种艺术,这是从魏晋时期就已经开始的书法事实。而把书法作为纯艺术的追求,也由来已久。
在书法演变为艺术乃至纯艺术的过程中,与此并行的另一条线,是牺牲艺术性的日常书写。这种日常书写,追求的是书写的规整性。
唐代的雕版印刷所采用的字体很明显来自手写字体,但比日常书写要规整得多,除了笔画工整,字号大小一致外,并不追求甚至还有意避免字形的差异。见下图。
这一点在五代时期的雕版印刷字体中,就表现得更加明显。
这种手写书风的字体,在宋代仍广泛使用,直到下面这种字体的流行开来。
被后世称为“宋体字”的印刷体,很明显来自楷书字形,而把规整、方正发挥到极致。
即便印刷体再美,再有艺术性,恐怕也没人将其纳入书法领域来考量。印刷体,成为脱离书法艺术的纯使用字体的极端形态。
这当然是书体发展的一个极端例子。在手写领域里,到了明代出现了一种规范字,由于官僚阶层的广泛使用,而被称为“馆阁体”。
馆阁体的优势仍在于规范、易于辨识,且保留书法的笔法与结体,在今人看来自然属于书法的范畴。但在古人眼里,这只是一种低级的实用性书体。
馆阁体一直沿用到清代,是士子们考试和官僚文书所用的规范字体。
无论馆阁体还是印刷体,其主要特点是拒绝变化,千字一面,工整规矩,以易于辨识为基本追求。
我们所处的当代,印刷字体已经千变万化,样式繁多,但以上特点仍是其共性。
“田楷”来自欧楷,其对欧楷的发展在于“抹平”了欧楷的倚正相依、变化多样的特点,而追求端正、规范和统一,从而形成一种崭新的风格。
端正、规整、规范、统一,印刷体这些优点,一旦施加于书法,就成为呆板的代名词。这也正是“田楷”饱受诟病的根本原因。
下图是一位网友整理的“田楷”和“欧楷”在笔画、字形方面的对比示意图。
“田楷”的笔画形状的一成不变和字形的大小统一,与欧楷的追求变化,绝不重复,形成鲜明对比。
实际上,“田楷”追求的印刷体风格,也正是受到当代书法爱好者喜爱的主要原因。
当代人接触更多的字体就是印刷体,已经形成了规整、统一的审美习惯,与“田楷”的追求正好吻合。
从书法史的角度来看,田英章所开创的“手写印刷体”,恰恰是适应当代字体审美的一大创举。
有人说,这种书法理念早在唐代印刷体不就有了吗,怎么还能叫“开创”呢?
请不要忽略一个事实,唐代手写的“印刷体”,包括明清馆阁体,都属于小字。而田英章的印刷体是可以写成大字的。一大一小,对用笔和结体的要求就大不相同了。
我们做个小游戏,下面这一组字里,有没有田英章先生的手书?如果有,是哪一幅?
即便“田楷”学员,对这个问题恐怕也要仔细纠察一番。对书法不敏感的朋友,更会认为都是电脑字库的印刷体。
不仅如此,田英章大批学生的作品,也都千篇一律。田先生组织过“田楷”书法展,如果不看署名,是分不出作者是谁的。
一方面这说明大家苦练到家了,而另一方面恐怕不能说是好的书法现象。
其实,古代颜真卿的字、米芾的字,当代启功的字、舒同的字,都已经被设计为印刷体而列入电脑字库。
用这些书法家的电脑字体打印出来一篇诗文,恐怕不能被视为书法作品,也不具备欣赏性。
也有一些人用毛笔直接写印刷体中的宋体字,正如下图文字说的那样:不是亲眼所见,不敢相信是手写的。
综上所述,“田楷”的本质是以欧楷为底子,以馆阁体为精神实质,与当代印刷体审美完美结合,而形成的一种新书风,可以称为“手写印刷体”。
实际上,无论馆阁体,还是“田楷”,包括用毛笔写宋体字,都很吃功夫的。没有长时间的勤学苦练,难以实现。
不过,有功夫,是不是就有艺术性呢?这倒是个问题。
这也正是书法家们不承认“田楷”是书法的一个原因。
而“田楷”爱好者则认为:书法就是写字,为什么要追求艺术性呢?何况,规整也是一种艺术性啊。
所以,有朋友说:先把字写端正再说吧。
还有朋友说:我又没想当书法家,能把字写到田英章先生水平的一半,我就满足了。
都有道理。
无论如何,“手写印刷体”是当代书法的新书体,也是为书法艺术添产业的好事。这在书法史上是独一无二、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功绩。
如果没有美,就不会有丑。如果以规整为美,那么草率就成为丑。反过来,如果以草率为美,那么规整就成为丑。
美和丑,都是来自书法理念的审美判断。书法理念不同,对同一种书风的美丑判断可能完全不同。
这两种对立的书法理念,讨论的问题核心是:书法到底是写字,还是艺术?
认为书法是艺术的,就会追求创新,在掌握传统笔法的前提下,努力尝试怎么样写出新意来。不仅要有别与古人,还要 不断突破自己。
认为书法就是写字的,就会追求规范,把字写端正,写规矩。老师写成什么样,我也写成什么样。
某种书法理念,有错吗?当然哪一种书法理念都没有错。
书法理念不同,就要互怼吗?当然不必。何况,正因为有不同的书法理念的存在,才有了不同的书法审美,也才有了千姿百态、异彩纷呈的书法风貌。
世界本来就是多元的,不同人的追求也各不相同,反而整齐划一、统一的书法审美标准,才是书法之大害。
有人评价田英章先生的贡献,首先是书法教育家,然后是书法家。
而我认为,田英章先生所引发的长期而深入的探讨,对书法研究和书法鉴赏都大有裨益,这也是田先生的贡献之一。
无论当下或者未来的争论会持续多久,达到什么样的激烈程度,都不会影响田英章先生在书法史上作为“手写印刷体之父”的崇高地位。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开创“手写印刷体”的一代书法家田英章先生英灵长存,光照千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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