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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冬龄的书法评价可谓两个极端,称赞的称其为“当代草书的天花板”,贬低者认为那就是胡写乱画。
一个有趣的现象是,持前一种态度的大多是书法家,而后者则多为书法圈之外的人。
那么,是书法界“相互捧臭脚”,还是书法外行看不懂书法艺术呢?
我先说我的观点:假如有人说“这篇文章我读不懂”,大概率的原因不在于作者文笔差,而往往在于读者文化低。
人家练了几十年,凭什么没写过几个贴的你瞥一眼就敢断定为糟蹋书法的“乱书”呢?
不过,“乱书”两个字确实能概括王冬龄的草书书法特点,确实如同乱草丛生。那么,王冬龄为什么这么写呢?
让我们从头谈起。
最早的草书,是出现在战国由草隶发展出来的章草。我们先看一幅草隶作品,下面是汉简《神乌传》。
汉简中的草隶,与正隶相比,笔画圆转,尤其会把两个或更多笔画连成一笔。比如“走之旁”就是把多个笔画一笔完成,看上图中的“连”字。
这些笔画连为一笔之后就变成独立的一个笔画,而章草更进一步,把两个独立的笔画再次相连。
但这种相连并非变成一个笔画,而明显是欲断还连、若断若连。有的笔画尽管并不连接,但有明显的呼应之势,欲连还断。其实,这种写法就是大家非常熟悉的草书写法。
传世的最早的章草一般认为是西汉的《急就章》。从下图可以看出单字之中笔画相连的特点。
另一个特点是,章草是单字之中笔画相连,但每个字又是单独成字,并不相连。
那么,能不能把两个字甚至多个字写得笔画相连呢?这个问题,对于今天熟悉草书的读者来说不是问题,但对于第一次做出这种尝试的书法家来说,未尝不是极其大胆的尝试。
单字之间笔画相连的草书终于被发明出来,这样的草书被称为“今草”。
并且,这种草书的端倪在东汉就已经出现,我们看草圣张芝的《冠军贴》。
在《冠军贴》里,上一个字的最后一笔与下一个字的第一个笔画,已经通过提笔而不离纸面的方式连接在一起。比如上图中的前三个字“如”、“汝”、“殊”。
并且与章草相比,“草”的程度更加激烈,单字变得相对不易辨识了。
这种风格延续到两晋,王羲之、王献之、王珣的草书,都是这种特点。比如下图王羲之的《嫂安和帖》。
不过,无论单字之中的笔画再怎么相连,写得再“草”,还保留了行与行之间的间隔,章法上是一行一行的,很清晰。
那么,能不能打乱行与行之间的间隔呢?到了唐代,这种尝试也成为一种成熟的草书章法。比如张旭的《草书诗帖》。
我们可以看到,这幅作品行距基本被取消,两行之间笔画相互穿插、单字相互挤压。再与王羲之时期的行距分明的特点相比,这个特点就更加明显。
我们再看文徵明的徒弟、晚明狂草大家陈淳的草书《杜甫诗三首卷》局部。
陈淳的狂草已经基本看不出行距了,无行无列,漫漶为一大片。
我们回顾一下草书的发展过程。先是单字之中笔画相连,然后是多字之间笔画相连,也就是取消了字间距;再就是取消行间距,两行之间的字相互穿插,最终形成“一片”墨迹。
行间距都取消了,这就算达到草书发展的极致了吗?
有没有人想过,能不能让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更紧密一些、再紧密一些呢?如果这样做,会不会算是把草书又发展了一大步呢?
这种尝试的精神,与前代书法家把字字相连、行间距取消的尝试难道不是一样的勇敢吗?
于是,真的就有大胆的书法家这么尝试了。字间距与行间距不仅零接触,甚至让它们叠加起来。
于是,我们就看到了这样的草书作品。
这幅作品就是王冬龄的草书,内容是黄庭坚的《定风波》:
小院难图云雨期。幽欢浑待赏花时。到得春来君却去。相误。不须言语泪双垂。 密约尊前难嘱付。偷顾。手搓金橘敛双眉。庭榭清风明月媚。须记。归时莫待杏花飞。
有人说了:“字和字都摞到一起了,这不是胡闹吗,这还算书法吗?”
我们可以这样想一下,当年行与行之间相互穿插的时候、字与字相连的时候、单字笔画连为一体的时候,会不会也有人提出过同样的质问呢?
如果我们把“相连”视为草书发展的一条线,那么,王冬龄并没有超出这一“传统”,正属于“传承之中有创新”,只不过处于草书发展史的最后一端。
即便如此,还是有人会继续指责:这种“创新”也太夸张了吧!这样做还有文字的辨识度吗?
下面就先说说有哪一种“创新”不是“夸张”的呢?
王羲之被后世称为“书圣”,他的书法大概不会有人提出异议吧?
但是,假如王羲之穿越到秦代遇见李斯,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遭遇呢?
我们先看看李斯时代的书法。下图左侧是秦朝隆重场合的正式书写风格,是李斯把大篆简化后的规范字,这是他书写的《峄山碑》。
右侧是里耶秦简,是秦代文书字体,可以视为日常书写的书法风格。
王羲之的书风大家是熟悉的,下面就是王羲之最著名的行书作品《兰亭序》。
我们且不说《兰亭序》的笔画、结构和风格与小篆和秦简大相径庭,恐怕李斯看到这幅“天下第一行书”连一个字也认不得。
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李斯惊讶的表情,他会不会像你一样说“书法怎么能这样写”呢?
别说东晋那么远了,即便对于时代更近的汉代隶书,比如下面这幅《曹全碑》,估计李斯也会对这种“乱写”表示不满。
对于只见过大篆、小篆,最多见过草隶的李斯来说,面对横平竖直、横画飘逸的汉隶以及点画奇异、风格流丽研美的王羲之行书,大概率会迷茫而愤怒。
并非李斯书法涵养不够,而是他尽管很高但也很有限的书法审美实在接不住这种泼天的富贵。
站在李斯的时代,他看到下面这幅字肯定会说是“乱书”。
而这幅字,是大名鼎鼎的《自叙帖》,书法家是唐代的草书大家怀素。
李斯会跟评论说:“字怎么能这样写!”、“没有辨识度还是文字吗?”、“这怎么能叫书法!”
这口气是不是很像很多人对王冬龄“乱书”的评价?
有人说书法就要有文字辨识度,王冬龄的“乱书”别说读者了,恐怕他自己写完后也不认得了。
我先问大家一个问题,你觉得你认为的“正统”草书你认得来么?比如下面怀素的《自叙帖》局部。
我特意找了个带注释的书法图片,不用谢。对比你认识的正楷字后,是不是大有“竟然是这个字啊”的感慨呢?
尽管草法严谨,但对于没有专业训练的读者来说,草书依然如同天书。对你来说,辨识度在哪里呢?
我们再看一幅字,看你认识多少字。
这是大篆《散氏盘》,来,念出来。相信你能认识好几个字,但真的念不成文。
能够轻松辨识大篆的商代人,看到有人把汉字写成草隶,恐怕都要说“太影响辨识度”了。
文字形态的每一次变革,都会有“辨识度”的争议,好在这种演变是渐进的,当时的人们倒不会感到影响辨识。
我们再换一个角度来思考一个问题:书法文字必须保持高度辨识度吗?
其实,草书的字形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相信即便在古代,草书依然是辨识度很低的文字形态,只是少数人的“密码”。
并且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就是书法的发展之路早就分开为“实用性”与“艺术性”两个方向了。
也就是说,书法发展的一条路是追求辨识度,而另一条路则是牺牲辨识度而追求艺术性。
追求辨识度的路子,从小篆发展出正隶、正楷,乃至明清时期规整的“馆阁体”,再到辨识度的顶峰印刷体。
追求艺术性的路子,则发展出草书,甚至狂草。到了清代,大篆又被重拾起来,而大篆在清代几乎没有任何实用性。清代篆书大家追求的就是书法的艺术性而非实用性,而实用性才追求辨识度。
到了当代,毛笔字的实用空间被压缩到近乎于无,书法的艺术性几乎成为唯一的追求。并不是说艺术性一定要牺牲实用性,而是说牺牲辨识度的纯艺术性追求并不能被否定。
在未来,很可能书法成为纯艺术,纯而又纯的艺术,其实用性最多表现为装饰性,很可能是书法发展的方向之一。
这种艺术理念走到极端,就是书法不需要依托文字。实际上,这种观点已经产生。
至少,王冬龄的草书依然是文字书写,从这一点看,王冬龄还算坚守传统的保守派了。
从这个层面上来讲,王冬龄依然是书法家,而非画家。这么说,是因为有人把王冬龄的书法视为书法风格的装饰画。
王冬龄是书法家林散之的入室弟子,还是书法家沙孟海的书法研究生。现在,他还是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冬龄就已经成名成家,是一位传统功底深厚,诸体皆能的书法大家。
我这么说,是因为有人指责王冬龄是搞行为艺术,搞炒作,想出名。其实,他早已是名家,并不需要这么做。
1989年到1992年,王冬龄在美国教授书法,做讲座,举办书法展。回国后在中国书法家协会工作,并在中国美术学院任教。
正是这段外教经历,让王冬龄具有了从国际视角来审视中国书法的视野和能力。他的创作也开始尝试贯穿古今和融汇中外,“乱书”正是他这种尝试的方式。
从效果来看,他的“乱书”大幅作品给人气势磅礴、激荡胸襟的视觉冲击力。他以书法形式构建了当代书法艺术新形式,是具有学院背景的艺术家和学者的严肃尝试。
同时,他那极具话题性的书法风格引起书法界内外的长期而深入的讨论,也为书法的传承和创新以启示。
我不敢确定王冬龄的艺术尝试必然成功,甚至以我的浅见他很可能成为创新路上的先烈。
但不可否认的是,王冬龄不仅具有深厚的传统功底,还具有敢于突破的勇气。更为可贵的是,他的创新尝试其来有自,并非凭空臆造。
实际上,历史上的所有书法大家都是具有这种创新勇气的人。
王羲之、颜真卿、怀素、苏轼、米芾,这些赫赫有名的大书法家,如果没有创新,就不足以成为大书法家。
同时,就像王羲之穿越回到秦代未必受到欢迎和认可一样,数百年之后未来的书法家穿越到今天,我们也未必能欣赏得了他的书法。
如果你认可这种猜测,那么,对待当代书法家们的各种看似离奇的尝试,评价起来是不是应该谨慎一些呢?
王冬龄,会不会就是来自未来的穿越者呢?大概只有时间才能验证这一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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